修复者 91

他说他记不得自己是谁。
但他却无意识地念出了弟弟和妹妹的名字。
云泽。云希。
连他自己都满脸的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喊出这两个名字。
他说，他的脑海里总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他只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
即便忘记了所有，他也不曾忘记发誓要一辈子保护的亲人，和肩上背负的沉重责任。
我对他说，你的名字是云毅。你的家人都平安无事。你要好好治病，他们都在等着你回去。
我并没有全说真话。
事实上我告诉他的，只有第一句是真的，因为我必须安抚他的情绪，避免影响研究所的稳定，以保证实验的正常进行。
你的名字是云毅。但你的家人几乎都死光了，你的妹妹云希葬身大火，你的弟弟云泽以为你被魔教所杀，已经为你扫了四年的墓。你的病永远也治不好，也没有人在等着你回去。

若颜
晏清九十七年三月十二日

洛云泽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声音似乎很遥远。
“云泽，醒醒。”
……
“洛云泽你给我撑住，呼吸！听见没！”
……
怎么了？
他又怎么了吗？
哦，他好像是练剑的时候又因为体内药效和蛊毒发作遭到反噬了。
他昏过去了吗？昏了多久？
他记得自己重重地从高空摔下，吐了口血，奔雷剑从手里脱落，无力地仰面躺倒在地上。头脑一片空白，血液在体内横冲直撞，浑身经脉都在撕裂般的疼痛，有如万蚁噬心。
然后耳边就是陆雪依断断续续的呼喊声，直到那两个人回来。
“初夜哥，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他这么快就使出最后一招……”
“跟你没关系，我上回确实是这么教你们的，目的本就是缩短疗程，提早逼出余毒，看样子是有效果了。”
“心跳骤停，凌初夜你可真是个狼人……你们帮下忙，搭把手把他抬进去，输内力是没用的，准备心肺复苏。”
……
很久没有体会过了，这种濒死的感觉。
以前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是不是也这么狼狈呢。
以前？他似乎记不清了。
对了，刚才她说什么……
呼吸……
强电流延迟了几秒抵达神经，洛云泽像是从梦魇中惊醒一般，猛地呼出一口气，又迅速吸了上来，整个人痉挛着抖了一下，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挣扎出了水面。
“好了好了，救回来了……”
他感到空气重新灌入肺部，同时眼前的黑暗被撕出一道口子，一缕亮白的光芒正闪烁着朝四角扩散，似乎极力想要从这道缝隙里钻进来。
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云泽哥哥，你坚持住！”
……
“洛云泽你先别睡，你把眼睛睁开！陆萧留的疗程只剩最后一步了，蛊毒彻底反噬你原本的血脉就再也回不来了。”
……
“伤口暂时控制住了，但后面还要放血，剩下的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造化……么？
不行了，好困……
那丝闪烁的白光渐渐弱了下去，被黑暗重新吞噬。
“哥哥……”
模糊的呼唤声抽抽噎噎，带着哭腔。
别叫了，真的很吵啊，雪依……
我只是很累，想睡一会儿。
就……一小会儿……
“哥哥……”
等等，这个声音……不是雪依……

“哥哥……”
小巷里的人跑了个干净，时年八岁的洛云泽仰头久久地望着高墙之外的天空，云层很厚，从这头一直慢慢地飘到那头。他不知看了多久，终于被耳边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搅得心烦。
“吵死了！”他刚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就不自觉地“嘶”了一声，“别哭了，洛云希！就知道哭，怎么不知道打回去！”
“呜呜呜……”
“怎么还哭，不许哭！”
“呜……哥哥……可是……你一直在流血啊……”兄长的暴脾气对六岁的洛云希来说，止哭效果并不显著，她的声音比方才小了些，揉着眼睛，肩膀依旧一抖一抖的。
“……”洛云泽随意地瞅了眼自己身上的伤口，无语。
这么浅的，也叫流血？
“死不了人！再说了……”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也不会这样！
他扭头就要恶狠狠地瞪过去，却在触到小姑娘担忧而略显瑟缩的眼神时把话硬是咽了回去。
“哥哥，你去哪里？”
“当然是回家！”
“哥哥，你真的没事吗？”
“你要问多少回啊，说了没事。”
洛云泽拎着书包气冲冲地走在前面，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看洛云希。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眼眶还红红的，像只委屈的小兔子。
她的双瞳像两块鲜红的鸽子血，摄人心魄。
“你过来。”
洛云希乖乖地走近，见她哥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有点疑惑。
“你走前面。”
“哥哥？”
“这样我看得见你。”洛云泽摆了摆手，语气颇不耐烦，又不容置疑。
“哦。”洛云希只好紧了紧书包带子，听话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她哥。
“愣着干什么，走啊，还要我背你吗？”
“不，哥哥流血了，不能背我。”
“……”洛云泽捂住脑门，不再辩驳，干脆顺着她的话道，“你知道就好。”
洛云泽为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堂妹打架并不是第一次。
这样的事情早已是家常便饭。
洛云希因天生红瞳而被看作异类，母亲因生她难产而死，父亲在赶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出生当日尚无自主意识便能使出功力自发引来雷电，被大长老视为不祥之物，差点当场处死，幸亏二长老眼光独到，看出她实则天赋奇异，及时阻拦下来。
消息被压了下来，但周围人看她的眼神总是不对劲的，走在路上都要避开她，像躲避瘟神一般。小孩子们也经常欺负她，说她克父克母，笑她是怪物，更有甚者直接拿石头砸她。
幸而家里的人总还是护着她的。除了长老，她的父亲，也就是洛云泽的叔叔洛戎，也不曾冷落怠慢她。洛戎虽在那场车祸中保住了性命，却断了条腿。他强忍丧妻与断肢之痛，没有推责于自己的亲生骨肉，选择相信二长老的判断，把女儿交托给长老作为奔雷家族仅次于洛云毅的继承人培养，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洛戎的哥哥洛兵是上任奔雷剑主，奈何因病早逝，而洛戎又落了终身残疾，表面上虽冠了家主之名，实际上行家主之事的几乎都是洛兵的长子洛云毅。洛云毅自小勤奋刻苦，各方面都足够优秀，对这个天资聪颖的妹妹也很是爱护，有他在的时候断然不会让洛云希受人欺负。只是他年纪轻轻便挑起家族的大梁，任务繁重时常无暇兼顾，到最后保护妹妹的工作竟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洛云泽头上。
可洛二公子是谁？一个看起来除了脸蛋一无是处的小少爷，资质平平，使剑使不好，练功三脚猫，脾气还暴躁。为了这个小祖宗他不知跟着一起挂了多少回彩，受了多少回气，最严重的一次被熊孩子砸破了前额，血流如注，直接把平日里被欺负也一声不吭的小姑娘吓哭了，还好被路过的陆萧及时送去了陆华鑫所在的医院，诊断结果是轻微颅内出血，脑挫裂伤，缝了好几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也就是打那次过后，洛云希只要见他擦破点皮，不管流没流血，流多少血，都会条件反射地掉眼泪。
洛云泽依旧很暴躁。
“你不是功夫比我还厉害吗？就这么任他们随便欺负？”
听长老们吹得神乎其神的，他这个堂妹明明应该是那种出手就具备秒杀全场能力的人吧？怎么就这么怂呢？
洛云希只支吾着道：“爸爸说，我不能乱用能力……会出事的。”
“能力不就是为了出事的时候拿来用的吗？不然要它干嘛？”洛云泽觉得这话很搞笑。
“会死人……”
“死人？”
洛云希回答不清楚，洛云泽也听不懂。
小孩子间你一言我一语，争辩总是频繁又短暂，很快这个话题就被抛之脑后。玩耍继续，上学继续，打架也继续。当然，打架的人依旧只是洛云泽。
说来奇怪，洛云泽也并不是那么的喜欢洛云希，但他的态度确实从起初的不情不愿渐渐变成了自发性的保护。
他一直保护她，陪伴她，走在她后面，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洛云希不是他的亲妹妹，但他把她当作亲妹妹看待。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那两个字吗？
每当他从人们嘴里听到，便会全身发毛，心口刺痛的两个字。

怪物。

洛云泽时常思考这两个字，试图从中捕捉自己与堂妹洛云希之间能够共情的东西。
他的母亲也是生下他后离开人世的。
为什么没有人给他扣上“克母”的帽子，没有人喊他怪物呢？
因为父亲没有像叔叔一样，在他出生那天出车祸吗？
因为他没有像洛云希一样，生了一双世间绝无仅有的红瞳，呱呱坠地之时便拥有无法解释的未知力量吗？
人类关联事物的能力向来无与伦比。可这之间，又有什么必然的因果联系呢？
洛云希凭什么要遭受这一切？
而他自己呢？
他自己……？
他怎么了？

“二哥？你怎么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
原来自己，也是怪物啊。
或者说，在那段循环往复的儿时记忆里，他曾经觉得自己也是个怪物。
十二岁那年误入老宅的密室，不小心被残留着液体的针管扎伤了手，受到感染，差点毒发身亡，濒死间打翻了不知是谁放在桌边的玻璃瓶，瓶子里流出来的水漏到嘴里，竟奇迹般地缓解了他的疼痛感和窒息感，救了他一命。他的异变其实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在密室里昏迷了整整半日，直到放学回来的洛云希找到这里。
十岁的洛云希似乎不再是以往那个一惊一乍爱哭鼻子的小姑娘了，但当她推开门看见倒在一片狼藉之中的洛云泽时，还是吓了一跳。
少年在一阵电击中被拉回了神识，清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妹妹近在咫尺的脸上写满担忧，下意识嘶哑地喊了一句：“别过来。”
“诶？”
洛云希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脚边四散的碎玻璃片，还有洒了一地的透明液体，奇怪的气味让她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这好像是酒的味道吧？”
“……什么？”
“爸爸说这不是我们该碰的，我们还是小孩子啊……爸爸和长老爷爷呢？他们还没回来吗？”洛云希嘟囔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早上不是说让我先走，你拿个东西就赶上来吗？原来你根本没去学校嘛，我放学等了好久也没等到你，去你班上也没看见你，我就猜到你又逃课了。”
洛云泽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有些茫然。
“我还以为你又跑去打球了，”洛云希注意到洛云泽脸色苍白，感觉不太对劲，“二哥，你脸色好差，是生病了吗？你为什么会昏倒在这里啊？刚才你心跳差点都没有了，真吓人。”
“我不知道。”
胃里有种火烧的感觉，洛云泽在恍惚间回忆，竟完全想不起来白天发生过的事情。
但这种感觉，他却清晰地记住了。
之后每当身体出现撕裂般难以承受的疼痛时，他潜意识里都会迫切地追求这种感觉，因为只有这种感觉能盖住痛感，解除呼吸的压迫，让他整个人得以从失控和濒死的边缘恢复原样——就像是对什么东西上瘾了一样。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做过什么。症状发作时意识总是模糊的，他的眼前总会闪过很多张脸，有大哥的，有堂妹的，有父亲和叔叔，还有长老和族人……他们的眼神很可怕，看得他浑身冷汗涔涔，又无处躲避。难以形容，又觉得似曾相识——然后他在某个瞬间惊觉，那是曾经人们看洛云希的眼神。
一种看着怪物的眼神。
事实上当他醒来时周围一切如常，没有人责骂他，没有人喊他怪物，甚至更诡异的是，没有人记得他有过这种异常症状。
打碎了客厅的酒瓶，醒时叔叔却说最近家里根本没有买酒。
用刀划破手腕，醒时伤口却消失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痕迹。
放学昏倒在回家路上，醒时已是次日早晨，仿佛只是做了场梦，也没有丝毫昨晚如何回到家中的印象。
诸如此类，他们只字不提，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让他也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发作时难受窒息的感觉又是那样的真实——即便每次总是莫名丢失与之相关的记忆，他也无法忘却、更无法解释的感觉。
他解释不了。
有时他分不清自己处在现实还是梦境里，他似乎能隐约听见叔叔和长老的声音，他们在安慰着自己：“没事的，很快就会结束的。”一转眼那声音的主人变成了洛云毅，过了几秒又变成了陆萧，最后变成洛云希，每个人都说着同一句话，颠倒重复，不厌其烦。
很快就会结束的。
洛云泽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结束什么呢？是说这场梦吗？

如果真的都是梦——

“二哥，你不回家吗？”
夕阳逐渐西下，他回过神，看着前面走出几步又转过头的洛云希。她像往常一样双手规规矩矩地抓着书包肩带，疑惑地望着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发愣的自己。
这么多年，他还是保持着走在她后面的习惯。
但……
“不回，约了人出去玩，”洛云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日里一样随意，“云希，你先回去，一个人没问题吧？”
“当然，哥你忘啦，我早就可以保护自己啦。”洛云希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细微的异样，眨了眨眼睛，眸色在夕阳的映照下红得几乎渗出血来。
“嗯，”他摸摸她的脑袋，扯了扯嘴角，叮嘱道，“到家给我发消息。”
“知道了，二哥你也别玩太晚，早点回来，不然大长老又要生气的。”
这便是洛云希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真的都是梦——
这一切何时才会结束？
他又何时才能从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