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89

父亲死后,陆周原本想将他的遗物一并烧掉,以示整个陆家与过去的告别。
过劳死。
听起来只是轻飘飘的三个字。
长期的忙碌,加上医学研究给身体造成的损害,父亲于知天命的岁数便撒手人寰,甚至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外界只知雨花家上任家主患怪病而死,却并不知道是什么病。陆周接了父亲的位置,成为了新家主,简单办完丧事,没有对外多言,他知道不能让父亲研究的东西因此被牵扯并泄露出去。
自灰色地带事件后,父亲的后半生几乎都是在消沉与悔恨中度过的。
悔恨是陆周主观加上的形容,因为他总觉得父亲是在悔恨。
悔恨自己对此事束手无策,让好友白白送了命。
父亲和林叔叔是多年挚友,两个人从小就认识,交情甚笃,就像他和林琛一样。林叔叔死于非命后,父亲始终走不出这道阴影,并且开始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药阁里研究过去在湘西故土没能解开的谜团。
林叔叔他们当时究竟为什么没跟着父亲一起去京城呢?
如果林叔叔没有留下来,没有晚一步走,那他是不是就能逃过这一劫了?
父亲从不回答这个问题,陆周也不敢去问林琛。
他不止一次在脑海中思考过:父亲这么做值得吗?有什么意义吗?
在陆周看来,灰色地带事件的爆发是不可抗力,费再大的劲也是徒劳,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那片地方,避得远远的。这原本也是父亲的观点。
明明想对湘西异象置之不理,避而远之,却硬是在那片土地守到了最后,迁往京城时曾说过湘西再与他无关,到头来,灰色地带事发,倒戈去做这徒劳之事的,还是父亲。
父亲活得太矛盾,太累了,并且活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模样。
他不想像父亲一样。
搁置了半月,陆周打算正式动手处理那些东西时,许久不见的林琛找上了门。
林琛将一个红漆木盒放到了他的手里。
“与医扯上关系的事,我多半是不懂的,所以我想着,交给你比较妥当。”
“这是……什么?”
曾经的儿时玩伴,如今两面相对,双目直视,气氛竟沉默得有些尴尬。
什么都没变,但也可以说,什么都变了。
“我不知道……”林琛轻声道,“这是温家的东西,阿周,你明白吗?”
陆周愣住了。
“温家?”
此时距离易家家主易寻和温家家主温南失踪已有半年之久。
林琛无意多言,转身离开,陆周下意识地叫住了他。
“阿周,我们都要好好的。我们……”林琛停住,却仍然背对着陆周,有些艰难地出口,“是七剑啊。”
不知为何,陆周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悲凉。
可他的话又是那样的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啊,他们是七剑,那又如何?这与他手里的盒子有什么联系?
“阿琛,你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琛没有回答,只留给陆周一个漠然的背影,走出陆家宅院,上车而去。
自此林琛不再执着于灰色地带的过往。
执着的人不再执着,未曾执着的人却着了魔。
陆周没有烧掉父亲的遗物,他悄悄地接手了父亲未完成的研究,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大概不会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其实那天两人都能感觉得到,彼此有想倾吐却未能开口的心事,但最后谁也没有坦诚地说出全部,而是选择不约而同地憋在心里,将各自的秘密彻底埋葬。
曾经无话不谈的儿时彻底成为了回忆中遥远的过往,被世事剧变磨碎了形状,飘洒在空中,散得干干净净。
但沉默的力量有时的确高过一切。
以此为界,江湖如他们所愿,重新走回了正轨。
这条正轨维持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百年为期。

潭水飞溅间,绿芒大盛,几乎将整个洞穴照得亮如白昼。
漩涡收放,陆萧从深潭里跃出之时,右手稳稳拿着雨花剑,浑身湿透,发尖尚有水珠滴落,落地踉跄了几步,半跪在潭水边,吐出一口血。
“咳咳……咳……”
他呛咳着,用剑柄抵住地面撑起身体。在蛊术的基础上使出十层功力后,感觉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浑身都在疼,抬眼看见那股淡绿色的剑气幽幽地从潭面飘过来,围绕在身边,开始帮他修复伤口,面色嘲讽地笑了一声。
……剑灵。
他在心里淡淡念着,头脑思绪渐渐清晰。
父亲和陆长老的死,他们临死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年少时药阁的讲学,研究所获得的信息,还有前段时间闹得满城风雨的“谣言”,将这些事情全部放在一起,揉成一团,想要从中看出什么,对陆萧来说已经没那么困难了。
这里依旧是穿云洞,但此洞非彼洞。
地面没有掉落的木盒,没有易子澈的身影,洞口外不是一眼就能望尽的楼阁,而是蜿蜒的山道。
但这恐怕才是最原本的穿云洞,真正的雨花剑和剑灵所在之地。
“蛊术并非能够凭空制造剑灵,而是通过幻境改变磁场,转换空间,与湘西产生了连接点。若要解开雨花剑的封印,必然要触及灰色地带……父亲,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吗……”
灰色地带。
突破常理的魔幻感让他一瞬间有了爆粗的欲望,但那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也想通了大半。
这些年来他每次去药阁后的穿云洞试图解开封印,都能看到属于雨花剑的那股绿色光芒,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到剑的影子,也无法解开封印。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所练功力不够或是心魔所致,这两个因素固然也有,但不想关键的症结近在眼前,就是他曾在调查局安排下断断续续研究的东西。
可是,想通又能怎样啊……
陆萧放下雨花剑,用银针封住几处穴道,在剑灵的帮助下勉强运了会儿功,又从喉间逼出一口血,脸色才恢复了些。
当年魔教血洗陆家后父亲苦苦撑了半日,直到他回来,靠的应该就是剑灵的力量,陆长老也是如此。父亲吊着最后一口气动用蛊术,直接穿过连接点,将雨花剑封印回最初的位置,耗尽了功力,等他赶回时,也没能把最后的遗言说全。
父亲告诉他找回妹妹,好好活下去,不要给他们报仇,让他记住救人而非害人,便咽了气,没有说陆雪依是否是被魔教带走,也只字未曾提到陆家过去的事,包括陆周,蛊术,和温家。
那陆长老呢?在他回来之前,父亲就未曾对重伤的陆长老交代些什么吗?
亦或他交代了,陆长老为了大局仍然没说,且一瞒又是十年。
从陆长老死前的交代推测,陆周的书册,父亲和陆长老应该早就发现了。不管是谁最先发现,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们一直在隐瞒。
而现在,当他们的目的终于浮出水面,陆萧竟可笑地发现,原来他们这群人,一代接着一代,包括自己,拼死也要守护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俗气点说,不过都是“名利”二字。
罪名永远是七剑最不愿背负的东西。
可七剑何罪之有?
陆萧一度认为是当年七剑家族在袁冰妍的身份问题上做了假证,害魔教背了黑锅,因此父亲才说自己是罪有应得,调查局也一直以此作为要挟控制他们。而越到研究后期,接触到蛊术与灰色地带的历史,便开始察觉蹊跷,怀疑罪状的合理性,只是他没有证据。
事实上他的怀疑没有错,确实不止这么简单。
如今陆长老用死给了他最后的提示。
真正威胁到七剑的罪状,根源甚至远早于灰色地带,追溯回了千年以前的一个节点——
“你都看见了吧,林琛从温南手里拿来的,最初的真相。”
——麒麟之死。
一个声音从背后轻轻地响起,语速缓慢,嗓音空灵得有些不真实。饶是再冷静的人也避免不了被惊得一跳。
陆萧转头,一个穿着白衫的姑娘突然出现在身后。
他的思绪在看见姑娘的那一秒钟,骤然掐断。

“你知道‘绝情散’吗?”

两个女孩子在实验室闲聊时,陆雪依无意中问了一句,韩恋晨难得没处在知识盲区。
“魔教的毒药。但是那东西,不是早就绝迹了吗?”
“对,教主也是这么说的,他与少主说话,我曾经偷听过几句,他们提过这个东西。”
“提这个干嘛?”
“他们说,如果有这个东西,就能为魔教洗刷耻辱。”
韩恋晨听得有点莫名其妙,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就算从药理角度来说,绝情散也不是毒性排名第一的吧,他指望拿这个能毒死几个炮灰啊?”
魔教像是这种干吃力不讨好事的?
不过她好像也不是那么了解绝情散,可能要去查查资料,翻翻古籍。
韩恋晨想了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劲。反射弧过长的她这时突然想起了前些日子慕羽漠发给她的一些东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魔教曾经被指控杀死了麒麟。”难道与绝情散有关吗?
“额,对,我刚想说这个,”陆雪依一拍手,“就是十年前的事。”
那场指控是十年前没错,但是……
韩恋晨扶额:“你有十年前的记忆吗?你不是被带回魔教后失去了八岁前的记忆吗?”
陆雪依:“……”好像是这么回事。
陆雪依:“那你能帮我恢复的吗?”
韩恋晨:“我可以尝试。”
陆雪依被她认真的态度吓到了,有些后悔自己多嘴。
我开玩笑的喂!真的尝试了我不就露馅了?
韩恋晨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多看了她一眼。陆雪依当机立断维持沉默,坦荡荡地对上了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装傻。
这一招向来有效。
“这事,你也是从魔教听来的?”
陆雪依刚要点头,蓦然意识到问话的人不是韩恋晨,惊得转过头来,看见倚在门边的洛云泽。
“你们吵完架了?”韩恋晨转脸瞥见洛云泽正皱眉揉着自己的手腕,略略改了口,“还打了一架?”
还好这里是制药厂,不是公馆。
实话说,凌初夜和洛云泽的见面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愉快,韩恋晨把陆雪依拉去实验室,把大厅空出来给这两个人面谈,期间大厅里一直很安静,安静到韩恋晨都觉得反常,果不其然这两个人还是打起来了。
她就说不会这么和谐。
……你们打架也打得这么安静是怎么回事!
洛云泽哼了一声,不予回应,凌初夜随后走了进来,面色无异地评价了一句。
“这小子功力见长,有进步。”
韩恋晨不疑有他。凌初夜向来不是个放水的人,他说进步就是真的进步,不会有丝毫含糊。
看样子,问题是说通了?
“你没事吧,还行吗?”陆雪依跑到洛云泽身边看他的手腕,他状似无意地甩甩手,活动了两下胳膊,说了句没事,只是脸色微微发红。
“我暂时相信你们,但并不意味着这件事结束了。”
“当然,我也没逼着你相信。”韩恋晨内心不否认必要之时真的会动用手段逼洛云泽相信的想法,但现在看来不需要再费周折了。
转而她又出了一场虚汗,还好她把心灵感应关掉了,万一被听到就死定了。
“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理一理我们手里的证据了?”
“是这个道理,有些事刚才凌初夜跟你交代清楚了吧?我也跟雪依说了。”
洛云泽点头,又问:“阿晨,你要不要先解释一下冰魄剑灵被转移出湘西是怎么回事?”
“这个事……我是从南宫家的人那里听来的,后面会慢慢解释,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几个给我把身体问题先解决了再说,”韩恋晨态度明确,顺手又从桌上拈起一张纸,“洛云泽,我问你,过去陆萧有没有给你开过盐酸安非他酮?或者是那个什么,伐……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戒断类的药。”
韩恋晨有时看起来头头是道,实际上是个药物白痴,念个名字经常舌头都顺不过来,更何况连医学领域碰都没碰过且从不记药名的洛云泽,对方当即给出一脸懵逼的表情。
倒是旁边的凌初夜听明白了,帮着补充了一句。
“酒石酸伐尼克兰,”他伸手指了指洛云泽,“他用过。”
好长的名字。
韩恋晨睨他一眼:“你又想起来了?恢复得倒挺快。”
凌初夜面色不动,并没有在意她的吐槽,而是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但伐尼克兰容易出现严重戒断反应,副作用很大。”
“是了,我服药的那段时间确实……精神状态不怎么对劲,”洛云泽说着声音低了几分,有些无力地抚了把脸,又问,“现在是要重新用药吗?”
“对,而且不仅针对尼古丁,还有你体内残留的蛊毒,”韩恋晨严肃道,“我提醒你一下,蛊毒产生的毒瘾其实有点类似血魔疯癫丸,这是几年前陆萧得出的结论。”
“血魔疯癫丸?”
“那是不是要用电击或是雷击啊?像长虹家祖先那样……”
“噗……”
陆雪依话音未落,不等洛云泽露出困惑的神情,韩恋晨先一步笑了出来,转头望见凌初夜只是微微扬起几分的唇角,感叹自己忍耐力果然还是不行。
“你当是杨永信再世吗?”
话又说回来,模仿富兰克林吊风筝引雷的方法不知如今是否仍能使用,她可断然不敢冒这个风险。
“我无所谓,只要能把蛊除掉就行。”洛云泽似乎明白过来了,神情反倒没有太大波动。
“没那么夸张,只是原理是相似的。也就是说,压制并彻底清除掉你体内的蛊毒后,你的血脉能恢复正常,但大概率会武功尽失,奔雷剑法什么的你得从头练起。”
洛云泽目瞪口呆了半天,“卧槽”的口型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算了,反正原来也只练到五成……大不了老子再练吧。”
“你能乐观最好。”
“要用什么方法?”
“陆萧不在,开刀这种活儿我是不会的,你好像也不行,”韩恋晨看了眼凌初夜,得到了对方默认的答复,又把脸转向洛云泽,“所以最好的选择是用药,当年陆萧的研究文件我拿到了一部分,他留下的那个方案,药效不稳定,治疗期也很长,或许会很艰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成功与否就看个人的运气和毅力吧。
“我知道。”洛云泽低声应道。
“凌初夜,你是七剑之首,他们两个练剑就交给你带了。”
凌初夜看了韩恋晨一眼,只皱了皱眉,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你自己悠着点,我暂时还找不出压制你体内血玉暴走的其他办法。”
“我会注意。”
“我们这些事,恐怕还要耗去不少时间吧……离玉蟾宫继位大典还有多久?”陆雪依有些担心。
到时候万一赶不及……
“也不会太久,”凌初夜淡淡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实验室,“走吧。”
路途还在继续。

即便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至少也足够将凉透的茶水泼洒干净,再多讲一两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