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85

从易子澈的车里下来,经由守卫引导,陆萧走进空旷却戒备森严的屋子,终于看见了熟悉而久违的背影。
“祖师爷。”
他的声音微颤,远处坐在藤木椅上的老人身子动了动,但没有转头。
雕花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陆萧快步奔去,绕到老人跟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祖师爷,你怎么样?”
老人眼窝深陷,苍老的皮肤上布满皱纹,头发胡子皆已花白,他半眯着眼睛,像是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开口声线满是沙哑:“君含。”
“我在,”陆萧探着他的脉,心下一片冰凉,咬着牙忍住了眼眶上涌的泪意,“祖师爷,我在。”
陆长老侧头看着陆萧,眼珠透着掩盖不住的浑浊,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陆萧的手背,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显得有些费力,随即淡淡露出一个微笑。
“我知道,”他像是在叹息,“他们让你来做什么。”
说着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陆萧赶紧给他拍背。
陆长老颤巍巍地伸手虚挡他的动作,眉眼疲倦。
“我自己的身体,我还不了解吗,”他缓了一会儿,又道,“反倒是这副不中用的身子,拖累了你。”
“祖师爷,你别这样……”
“血玉何在?”
老人的声音含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厉色。
陆萧一怔,沉默片刻。
“四散流落。”
“在魔教手上?”
“魔教,血盟,还有……调查局,都有。”
“小夜那里的碎片……被发现了是吗?”
“易子澈是这么说的。”
“呵……”陆长老轻轻笑了一声,“灰色地带的事是瞒不过去的,我自知会有这一天……大抵是我们的报应吧,犯下的孽,终会反噬到自己头上。”
“祖师爷——”
“君含,”他平静地打断了陆萧,“回老宅去。”
陆萧愣愣地望着陆长老。
“老宅?”
“今日……我将他们想要的答案告诉你,你听好了,”陆长老此刻竟出奇的冷静,语气斩钉截铁,“陆家的秘密在药阁顶层的密室,你去那里找一个圆形的红漆木盒。”
“红漆木盒?”
陆萧心中略有一丝意外,他没有想到性子刚硬从不肯屈服的祖师爷,这回竟如此轻易地将被看押两年都不愿透露一字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不知道祖师爷心中是何打算,但也无暇关心这其中的蹊跷,很快也恢复冷静,拿笔记下了陆长老的嘱咐。
“旁边还有一本书册,封面无题,唯有署名‘陆周’二字……咳咳……你将它们寻了来,我自会向你解释具体情况。”
“陆周……是不是灰色地带事件时期……”陆萧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
“对,他是那一代的雨花剑主,”陆长老顿了顿,低声道,“他是最先研究出温家蛊术秘密的外族人。”
“温家……?”陆萧眼里闪过震惊,心口猛然传来阵痛。
到头来,这些事情全部关联在了一起……
陆长老缓缓点头。
“祖师爷,你为何……”
“别问那么多,照我的话去做,这也是调查局想看到的,”陆长老抚着胸口又咳嗽了一阵,抓住陆萧的手,声音略微急促,却是在冷笑,“这么多代人的恩怨,早该了结,拖至今时也是无可奈何。”
老人几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陆萧感觉手被攥得生疼。
“祖师爷,那些往事,你……是不是都知道?”
陆长老喘着气,许久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似是脱力一般靠回椅背上,只是手依旧紧紧抓着陆萧。
“纵然知道,罪已定局。”
“我相信你们是有苦衷的,即使你们说不出来……十年前的魔教叛乱,还有七剑为何一直受到束缚……都是因为灰色地带的过去,是吗?”
陆长老定定望着陆萧,眼底藏着万千复杂情绪,痛苦和无力多过一切。
何其相似。
陆萧看着他,仿佛就在看着自己。
“七剑和魔教……”
话刚出口,便被打断。房间内的警铃霎时响起,两人皆是一震。
刺耳的警报声后,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随即大门被“碰”地一声打开,一群守卫涌了进来,列队站在两边,为首的人缓缓踱着步子朝他们走来,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探视时间到,看来今天十分顺利啊。陆教授,请吧。”
“易子澈,你——”
陆萧站起来冷冷盯着易子澈,却见他目光望向椅上背对而坐的陆长老,言笑晏晏。
“辛苦陆长老了,今日您提供的宝贵信息可是帮了我们大忙啊。”
陆长老淡淡哼了一声,不作任何言语上的回应,只是松开了紧握着陆萧的手,两人被强行分开。
“我知你师徒二人情深,但恐叙旧太久长老身体难以消受,陆教授又有要事在身。”
说着才转向陆萧。
“既已问出答案,今日便到此为止吧,也好让长老早些休息,想必陆教授也不希望自己的祖师爷因过度劳累……再出什么岔子吧。”
易子澈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的语气。
陆萧自知多辩无益,漠然避开他的笑脸。
言辞恳切,毫无疏漏。话里话外却都是警告之意,易子澈知道陆长老想说什么,因此他摆明了不让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易家小子……你这是徒劳,莫要再枉费心机,你能堵住我一人的嘴,终究堵不住所有。”
“陆长老,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您识相些,别耍什么花样,也少给您的宝贝徒弟添点麻烦,您说是吗?”
陆长老不再说话。
“够了,易子澈。”陆萧喝道。
易子澈笑容不变,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安抚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
“行了,既然就在陆家的药阁,事情就简单不少了,就按长老所言,陆家的秘密,劳烦陆教授亲自回家去取。”
陆萧攥紧了拳,过了好久才松开。
“好。”
他走至门口又停住,回头望了眼陆长老的背影。
四周的守卫渐渐散开,窗口洒进的阳光正斜斜照在老人微微伛偻的身躯上,他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坐在那把藤木椅子上。
远望过去,像一座孤独而沧桑的雕像。
陆萧转身,压下心头的不安。
“祖师爷,你等我回来。”

林瑄越过无数镜头,在闪光灯的照射下稳步行走,在台前向观众致礼问候,方转身绕回发言台,扭了扭话筒。
余光瞥见台后方易子寒的视线,林瑄面色不动,内心一声叹息。
“我是现任林家家主林瑄,”嘴角挂上公式化的温润笑意,口齿清晰,不急不慢,“前情大家都已了解,我便不多赘述,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只要在我了解的范围内,知无不答。”
说出这段话,林瑄自己都觉得十分讽刺。
但这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了。
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林先生,作为旋风剑主,您本人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这里,是否意味着七剑同行的余下几人也都没事?”
“是。”
“那么他们身在何处,为什么丝毫没有他们的音讯?”
“他们尚在为调查血玉奔走,无暇露面,受凌盟主所托,如今外界一切质疑,暂由我代表七剑回应,还望见谅。”
“林家主,您对前段时间爆出的湘西灰色地带事件有何看法?”
“南柯年间湘西发生的惨案是否真如林家祖上留下的记录所言,是七剑和调查局内斗的结果?”
“林家主,请您回答一下,当年真的是旋风家的林珥杀了自己的亲弟弟,还有鼠族和天狼门的人吗?”
“林琛的书册是否属实?这本册子现在是否就在林家?”
……
问题如期蜂拥而至,所有的灯光和目光都聚焦在站在台前的人身上。
林瑄深吸了口气。
“此事我并不知情。”
场面安静了一瞬,随即哗然。
“意思是林琛的书册并不在林家,而您也不知道这本书册吗?”
“是,林家并无此书,这点,参与调查的易局长可以作证,”林瑄侧脸看了一下易子寒的方向,很快便转了回来,“关于此书是否存在,是否流落在外,内容真伪如何,我们将会持续调查,在此之前……希望不要有任何媒体肆意猜测诽谤,给调查局和七剑造成名誉上的损失,若仍有造谣者,我们将追究责任,绝不姑息。”
“林家主,那么您的态度是仍旧认为灰色地带事件只是异象引发的一场意外,与七剑和易家无关?”
“七剑和易家是否是无辜的?你们并没有图谋血玉吗?”
若说知无不答,已足够讽刺,那换成知而不答呢?
只显得更加可笑。
倒不如说是知而答不。
“千百年来我们坚守的都是保护血玉,除恶安良的职责。在没有可靠证据的前提下,七剑不接受所谓‘图谋血玉’‘残害同胞’的论断,调查局亦是如此。”
可笑归可笑,在这种情况下,林瑄的选择其实是明智的。
事实上,他并没有把书册带回京城,而是藏在了另外的地方。
回京前,林欣然给他发消息,提醒他灰色地带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很快就猜到是韩恋晨出的手。书册虽在他手里,但里面的内容其余几人都知道,想散布出去并非难事。
韩恋晨那姑娘的性子,动起真格来,林瑄知道自己也是拦不住的。
此时他若带着书册回去,等于坐实了对七剑和调查局不利的传言,他手里的书册,包括他所代表的的七剑家族都将成为调查局的威胁。为了清除证据,调查局恐怕会第一个把枪口反过来对准七剑。
那么,最好的拖延方法便是让自己不再掌握证据。
至少让调查局认为,自己不再“掌握证据”。
果然,易子寒从他身上搜不到东西,只得暂且以保护为由将他软禁在林家,并对他提出了一个强制性要求——
他必须在十一月的记者发布会上出面平息舆论。
在闪光灯和摄像机的包围中,林瑄平视前方,眼神坦荡不带杂质,声音不卑不亢,沉着有力,将周遭的嘈杂全数压下,他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那么宁静。
若说他的表面是一根笔直的线,内心则是一团乱麻。
意料之中的制衡。
但这种制衡的局面,又能维持多久?
从袁冰妍那里得知玉蟾宫准备借继位大典揭开一切的计划时,林瑄心里很清楚,这段往事已经不可能如自己所愿归于无声了,他们现在所做的,不过是时间上的拖延。
不过是一场死缓罢了。
发布会接近尾声,林瑄无意间侧头,注意到易子寒接了个电话,随后脸色突变,对周围手下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场而去。
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瑄下场后,易子寒的副手兼亲信上台替缺席的局长收尾,林瑄随便拉了一个人询问情况。
“不知道,少校只说有急事便走了。”
“林先生,”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林瑄转身,发布会已经结束,亲信正站在自己跟前,恭敬地弯了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您还是少问些为好,少校嘱咐我送您回去。”
“你们少校呢?”
“这个您无需知道。”
“但我有权知道,”林瑄静静看着他,“易子寒应该告诉过你们,他制约我的同时,我也能制约他。”
亲信面色为难,僵了片刻,做出了让步。
“疗养院出了点状况,少校需要临时过去察看。”
“疗养院?什么状况?”
“雨花家的长老死了。”

陆萧以为自己当日心中的不安只是错觉。
直到陆长老当着他的面将瓷瓶抢过,一饮而尽,他都不敢相信,也无法相信自己所看见的这一幕。
他直接呆在了原地。
警铃再度响起,大门打开,守卫鱼贯而入,千篇一律的场景。
然而这一次,没有人来得及阻止陆长老的动作,就连离他最近的陆萧,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没有任何人能将局面挽救回来。
毒药立时发作,老人的身子直直摔在地上,陆萧扑过去扶起他的脑袋,却发现他嘴唇黑紫,七窍都开始流血。
陆萧大脑一片空白,连声音都哽在了喉咙里。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片刻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
他按照嘱咐从药阁找到了陆长老描述的书册和圆形红漆木盒,将它们带到疗养院,带到陆长老面前。
盒中有两个小瓷瓶,其中一个较轻,装的正是书册中所记载的蛊,那是百年前温家炼化出来的东西。
而另一个瓶中装了什么,陆长老并未解释,陆萧以为也是蛊,便不曾多心。
陆长老说了很久,精神也难得好了一回,师徒二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在药阁讲学的时光。百年前的蛊术和雨花家的渊源,和剑灵的关系,包括陆周留下的破解蛊术秘密的方法,老人都完整而详细地教给了他。
在交代完所有事情之前,一切都没有异常。
没有人知道另一个瓷瓶中装的是毒药,除了陆长老自己。
后来陆萧才隐约明白过来,或许自己的师傅正是因此,才计划好了今日的这一刻。
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老人干瘦的身躯躺在陆萧的臂弯处,血将他的前衫全部染透,并蔓延到大理石地面上,身体的温度被鲜血一寸一寸带走,全身痉挛,眼神却异常地平静。
不过几秒的功夫,陆萧感觉自己的大脑已经失去了指挥控制的能力,只剩下嗡嗡作响的单调噪音,他像木头人一般呆呆地抱着陆长老,愣着两只眼睛,直到渐近的人群映入视线,脚步声撕裂耳膜贯入耳中,他才逼着自己恢复神智。
“来人,把他们分开,”易子澈疾步向他走来,一边向手下吩咐,“找医生来,立刻——”
话音未落,一阵掌风卷着绿色真气将走在前排的守卫全数掀翻在地。易子澈停住脚步,看见陆萧尚未收回的右手。
“你是当我这个医生不存在吗?”
陆萧的声音已经跌至冰点。
他甚至没有喊叫,没有嘶吼,连一个崩溃的眼神都吝啬给予。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早已溃不成堤。
医生么……他就是医生啊……
可医生又有什么用呢……
陆萧此时心里比谁都清楚,陆长老的命救不回来了。
这是剧毒。
没有任何药可以解。
即便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封住穴道,也只能延缓而无法阻止毒素蔓延和鲜血流失的进程。
从小陪伴自己长大,走过坎坷,亲如家人的师傅,最终选择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君含……”易子澈朝他走近,试图稳住他的情绪。
老人的嘴唇轻微地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双手沾满了黏腻的鲜血,陆萧左手托着陆长老的后颈,右手下意识抓过滚落在一尺开外的瓷瓶,紧紧捏住了瓶身三分之二的位置。
这个瓶子里装的就是蛊。
是调查局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秘密。
“易子澈,你再往前一步,”陆萧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可以冷到这种程度,“我让你什么都得不到。”
易子澈怔住了。
不知为何,方才一瞬间他在对面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不属于那人本体的陌生杀气。
这股杀气夹杂着极度的愤怒和绝望,硬生生地将他逼停在原地,再也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你再往前一步,我让你什么都得不到。
这种感觉,似乎很熟悉。
他恍然想起,两年前,那个人也是这么威胁他的。
温辰睿。
可陆萧啊陆萧,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和我站在对立面?
“孩子,别哭……”
微弱的声音自下方传来,陆萧低头,愣愣地看见满身是血的老人勉力地睁开眼睛,一息尚存。
布满褶皱的脸上,大块的血污被几滴不明液体融了开去,陆萧这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长老看着他,仿佛仍在看着当年那个幼小的孩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教导,又吃力地动了动手,却抬不起来,“我啊……早该走了。”
“祖师爷……”陆萧握住他的手,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假面脱落,脆弱在此刻决堤。
“当初……是我引你们入了歧途,随他们……造了不少孽,此份罪责……原应由我一人咳咳……一人承担……”血沫仍不断地从口鼻溢出,陆长老的声音也越来越弱,“我一把老骨头……算不得什么,此生……咳……唯剩一愿。”
他努力睁着沉重的眼皮,想要再多看自己的徒弟一眼。
那眼里有黯然,也有希冀与释然。
“你说,我听着。”
“别再因为我……因为任何事……受制于人。”
手终于滑落下来,陆萧看向自己的掌心,瓷瓶由原来的一个变为两个。
那个装着毒药的瓶子。
陆长老用尽临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它塞进了自己的手里。
两个瓷瓶靠在了一起,正如它们从红漆木盒中被拿出来时的样子。
谜团,交接。
“啪”的一声,内心深处某根弦,在这一秒钟骤然崩断。

“我给你兄妹二人取字君含君茹,你们将来若一心从医,便知此路崎岖,须得终生含辛茹苦。这是宿命,亦是责任。”
……
“你要记住,陆萧,你是七剑传人,雨花剑主,是陆家的骄傲。”
……
“无论何时,不要放弃找回自己的初衷。”
……
“你丢掉的东西,自己去找回来。无论是道义,仁心,勇气,你不能放任它们被现实彻底埋葬。”
夕阳投下剪影。
“陆君含,陆君茹,”老人停下来,耐着性子问道,“我说的话,都听进去没有?”
转身却见女孩子早已贪玩地跑远,连采药的篓子都不要了,直接丢在了草丛间。
男孩子走过去捡起那只歪倒的药篓子,拍了拍上面的草屑,转过头来,表情稚嫩却认真。
他的半边脸被斜阳照得明亮,另半边则没入黑暗。
“我听见了,祖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