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84

凌初夜感觉自己的大脑经历了一段长时间的宕机。
意识似乎是清醒的，又恍如身处梦境，周围白茫茫的一片，眼前出现很多人影。
他看见了母亲和妹妹，看见了易子澈，林瑄，陆萧，看见了韩恋晨，还有一些并不陌生却叫不出名字的面孔。
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记忆进一步恢复的预兆。
所有的人和画面混着声音如走马灯一般，不受控制地从头脑的某个角落里蜂拥而出，一如既往的杂乱。
大脑深处的刺痛感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僵硬的四肢亦无法动弹。
当这场兵荒马乱最终落幕之时，出现在视野尽头的是袁冰妍。
正如他在灰色地带看见的幻象一样，姑娘娇美的面颊上永远挂着婉约的微笑，张开双臂向他作拥抱状。这时他的手仿佛终于恢复了气力，接住了姑娘扑上来的身子，任她嬉笑着依偎在他怀里，抚摸他的脸，握住他的手，对他说话。
说了什么他竟像左耳进右耳出一般，没有任何印象，但她确实是在同他说话，并且说了很多，很久。
他的眼里是她蠕动的嘴唇，樱色的唇瓣上泛着鲜亮的光泽，耳边是她轻柔的笑语，气息紊乱。
一如当年。
……当年？什么当年？
画面旋转，又回到了似曾相识的场景。
男生拥抱着女生，亲吻着她的额头，帮她擦掉眼泪，唤她阿妍。
两个人被一团浓重的黑暗包裹着，如堕深渊。
前不久在京城受伤昏迷时也曾梦见的这一幕，此刻重新上演。
短暂的闪回。
这次他看清楚了，也听见了那句被梦境切断的后半句话，确认了这个答案——
那个男生，就是自己。
自己未曾说完的那句话，不过是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不知道。
可梦境里那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却让他整颗心紧紧地揪了起来，痛到难以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等大脑重新运转过来时，视线仍旧有些模糊，雾气散去，眼前是白花花的墙面，袁冰妍的身影随之消解，被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取而代之。
韩恋晨正淡淡地看着他，一只手贴在他的左脸上试探他的反应。
“你还好吗？”很随意的口吻。
凌初夜没有立即给出回答，只定定望着她，仿佛仍未从宕机状态脱离，眼却是清明的。
“没事就起来，检测结束了，我要处理数据，记忆检测仪很久不用我都手生了，”韩恋晨把他的无声默认为没事，将贴在他脑袋上与仪器连接的线逐一取下，待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拍了拍他，朝一边的桌子上指了指，“……你去打个电话吧。”
“电话？”凌初夜视线移向桌子，看见了自己还在充电的手机。
有来电吗？
是了，最近一直没怎么用的手机，直到今天充电之前都还处在关机状态，若有人在此期间给他打电话，他自然一无所知。
“我姐姐的。你在做检测时她打过几次，我不想接。你自己回给她吧，别让她太担心。”韩恋晨语气平平，不带一点情绪，说着转身拉开电脑前的椅子，背对着他坐下，开始工作，似乎没有再理睬他的意思。
凌初夜点开屏幕，果然看见一串未接来电。

冰冷的屏幕贴着耳朵，凌初夜拿着手机走远了些，走到靠窗的地方，略微侧脸仍能瞥见另一头正在忙碌的姑娘的背影。
关于调查局宣称七剑于湘西生死不明的信息，凌初夜简单地做了解释，随后从袁冰妍口中得知了最新情报：林瑄已经回京，但目前被调查局以保护为由软禁在家。而蓝羽澜仍在着手准备继位大典事宜，想借这次大典公开并彻底解决历史遗留问题。
基本都在意料之中。
电话对面是袁冰妍久违的温柔嗓音，带了几分急切。
凌初夜的语气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我没事，阿妍，你不要担心。”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有些事要调查，但我会尽量在继位大典正式举办前赶回来，你在京城要好好的。”
“我会的，”袁冰妍应得很快，但随即她顿了一下，声音突然低了下去，“阿夜，你……”
“怎么了？”
“……”袁冰妍长久地沉默，话语似乎仍旧难以出口，“你是不是……在查那件事？”
“那件事？”
“冰魄剑，”女生终于低声将这三个字艰难地说了出来，“其实长老爷爷早就拜托你了对不对？是他们让你瞒着我。”
看来她知道了。
“我知道七剑离散，现在合璧和炼玉的路都走不通。妈妈既然决定了，那么这次继位大典便是唯一破解困局的机会，而冰魄剑，是继位大典的前提和关键，任何借口都无意义，不管怎么样都要把它找回来……”
“对。”
严格来说，起先所有人想出的缓兵之计皆为徒劳。
“堂堂玉蟾宫的继位大典，若在证物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都能惑世欺名，不敬不义，公信力何在？继位大典如此，更何况在此大典上将要费尽口舌解释的、那些本就虚实难辨的历史？”袁冰妍顿了顿，“如果是你，肯定会这么说吧？”
凌初夜抿了抿嘴。
“阿妍，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明白。”
对面的女生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你只是内心不愿意。即便到了现在，你心底还是不愿意让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不愿意让我，让任何人去找冰魄剑，去找韩恋晨，我有说错吗？”
“我……”
“阿妍，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凌初夜隐隐听出女生的声音掺杂了一丝慌乱的哽咽，心里也烦闷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只觉得那是人之常情，人性无法避免的自私，连他自己都难以正视。
他不该指责她，但他也不知如何去安慰她。
视线望向窗外，林立的高楼间，天空成团的云彩正清晰地倒映在对面深蓝色的玻璃幕墙上，以极缓的速度移动着。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自己早就找到韩恋晨的事实，并让自己的声线维持了原有的温和与冷静。
“我会把冰魄剑带回来，确保继位大典能顺利举办，在此之前你们稳住京城局势，尽量拖延点时间。”
“好。”袁冰妍应了他的嘱咐，吸了吸鼻子，语调恢复了平常。
“别难过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像往常一样耐心地哄她。
“阿夜，你相信我吗？”
凌初夜一愣，脑子里忽而飘过在湘西时袁冰妍的幻象曾对他说过的话。
这么多年来，你从不会怀疑我。
“我相信你。”
“那……请你一直这么相信下去，好吗？”
“阿妍，你怎么了？”她还在为刚才的话纠结吗……
“阿夜，或许你会认为我很矫情，但我总会害怕。”
“害怕什么？”
女生的声音中含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但她极力克制着。
“怕你离开，再也不回来。”
凌初夜拿着手机的手猛地僵了一下，骨节分明得有些发白。
他蓦然转身，看见了韩恋晨略带嘲讽的脸。

陈子君和顾南竹交手从未赢过，但每次顾南竹也不会让她输得太过狼狈，偶尔路过观战的关宇翎云墨影等人见此便交头接耳，对老大的放水行为深感惊奇，唯独夏允宣面不改色，像是见怪不怪的样子。众人问起，他也不说什么，只冷着脸将吃瓜群众各自驱散了，督促他们好好工作不要摸鱼。
“切，故作高深……”被赶出来“工作”的云墨影走在路上，一边吐槽夏允宣一边继续吃瓜怠职，“我看啊，Boss就是喜欢上陈子君了！对他这种花心大萝卜来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这倒显得他很双标，自己天天喊着和七剑魔教势不两立，最后呢？陈子君可是青光剑主唉！”
关宇翎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行不行，别忘了现在外界眼里陈子君早就‘死了’。”
“哦，”云墨影瞪他一眼，不甘地闭嘴半晌，又开口，“我还是很奇怪啊，留着她除了对七剑有点威胁作用，还能干啥？Boss难道是真心的？”
“不是说还关系到记忆修复的研究吗，老大总有他的考虑，我们别管那么多了，好好工作。”
“工作……你逗我呢，最近整个残月都仿佛在放年假，除了观看七剑调查局和魔教打架顺便等待时机，还有什么工作？”云墨影拍了拍腰间别枪的位置，“我连武器都懒得掏出来了，很没劲啊。”
“就这些工作也够我们做的了，残月此次虽不在风暴中心，但也是警惕为好，再说了，”关宇翎突然压低了声音，“你看不出老大近来心情不好吗？消极怠工的其实是他自己，他需要时间调整状态。”
“是吗？”云墨影呆了几秒，满脸困惑。
顾南竹心情确实不好。
自从上次在潮白河公园和袁翼泉见过一面回来之后，他的状态似乎就有些异常。
但最先看出来的不是关宇翎，而是夏允宣。
作为和他一起长大的发小，夏允宣对他的了解比旁人更深一点，也总能比旁人更早一步捕捉到他身上不易察觉的情绪。
他隐约感觉得到，顾南竹所选择的这条路的前方，出现了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所志在必得的东西，如今反让他自己产生了细微的迷茫。
至于顾南竹对陈子君的态度，他之所以没有表现出很大反应，是因为他对鸣商阁期间的事也有所了解。
鸣商阁的工作夏允宣大多时候只挂个名，和底下员工接触也很少，但也听李媛说过顾南竹的八卦，知道他似乎挺喜欢阁内一个监督员。
那个监督员长着和陈子君一模一样的脸，夏允宣曾经见过几次，大体还是有印象的。
可她的名字是林雨惜。
在夏允宣看来，可能性只有两种：当年进入鸣商阁的监督员，要么是借用林雨惜身份的陈子君，要么是易容成陈子君模样的林雨惜。
究竟是哪一种，没有充分的证据，谁也无法断定。
他这么分析给顾南竹听的时候，顾南竹从头到尾都在沉默，一言不发。
夏允宣不知道顾南竹对此事究竟是何态度，对残月的前路又有何打算，亦没有把握陈子君的事是否会对顾南竹造成影响并妨碍残月的大计。
他无暇多心。
因为很快，另一件事情的到来，对残月产生了更大的冲击，几乎将整个组织长久维持于表面的平静炸得支离破碎。
这天，顾南竹和陈子君依旧在对打练手，他刚把关宇翎和云墨影打发走不久，关雅舒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总部大厅的门口。
“阿舒，你回——”
招呼还来不及打完，关雅舒撞开他直接朝训练室走去。
夏允宣被她的动作惊得愣在原地。
关雅舒就这么毫无阻拦地冲进训练室，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手机正面朝上往桌面一丢，对着顾南竹冷冷道：
“关于小媛，你对我们隐瞒了些什么，亦或是，你也不知情。不管是哪一种，Boss，我希望你能给个解释。”
顾南竹皱眉，眼神冷了下来。
陈子君尚有些不明状况，自顾自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状似看戏。
随后赶到的夏允宣听到“小媛”二字，瞳孔瞬间猛缩，迅速看向桌面。
亮度被调到了极限，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的，正是那张位于姑苏香山的，李媛之墓的照片。
墓地拍照你是想闹哪样？引鬼上身吗？
若是往常，夏允宣的吐槽估计早就脱口而出了。
但此时此刻，他瞪着双眼，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愣了许久，终是将目光对准了自己的发小，眼里全是不可置信。

信任这种东西，有多牢固，便有多脆弱。
究竟坚不可破，还是不堪一击。

“你的大脑海马区处于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应该是遭到严重损伤或是被人为破坏过，导致记忆存储转换的部分功能丧失，”韩恋晨盯着电脑上的检测结果看了一会儿，“另外，你还记得从从湘西出来时我们提取并带走的其中一只蛊虫的毒液吗？”
凌初夜颔首。
“我从你丘脑和内侧颞叶之间发现了异常的物质残留，”韩恋晨皱眉，“你敢想象么，成分与毒液吻合度达到了80％。”
“……蛊毒？”
“对，你的情况很可能和当年的林珂差不多。”
温南的本意是用记忆之蛊清除林珂的记忆，因为当时林珂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谁也无法保证他不会随时胡言乱语，贸然放他回京城只会让灰色地带的事情泄露得更快。
只是记忆之蛊的技术尚不成熟，林珂的记忆没能被完全吞噬，强大的执念让他无意识地说出了残存的信息，并正好被林琛听在了耳里。
若非如此，林琛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得知灰色地带的真相。
或许他根本不会前往湘西，不会遇到温南，易寻也不会多疑地追来。
如果没有这些事……或许温南和易寻不会死在那个时候。
或许之后的世界线也不会走到如今的局面。
是这样吗？
但一切都是或许，一切都是如果。
那么凌初夜呢？
如果有人曾经在他身上施过蛊毒，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是单纯想清除他脑内两年前的记忆吗？还是别的……
如果温辰睿还在的话……
韩恋晨心口一滞，忽听凌初夜问道：“南宫落走了吗？”
“……走了，你做检测的时候就走了。”
“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说的事，”凌初夜看起来也不恼怒，只静静望着她，“与灰色地带有关吧。”
韩恋晨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和南宫落的对话凌初夜不可能听到。
难道……
“南宫家的人曾经当过冰魄剑主，在玉蟾宫族谱上必有记载，你能从南宫家得到的信息，我从玉蟾宫也能得到，是这个道理吧？”
“是，”韩恋晨咬牙，心里明白过来，定是凌初妍告诉他的，“你知道还问我。”
“想确认一下是否是同一件事罢了。”
巧得很，还真是同一件事。
“我姐姐是怎么说的？‘惊鸿’是南宫婉传入玉蟾宫的，她就是用这个方法将原本封锁于湘西的冰魄剑灵之源强行转移去了西岭雪山，族谱上是这么记载的，是吗？”
“冰魄剑灵是在灰色地带形成之前就被转移出去的。”
“总之是转移了对吧，”韩恋晨似乎明白了什么，又问道，“你知道的就这些了吗？”
看凌初夜的表情，韩恋晨知道这回她赌赢了。
她赌凌初妍不敢说全，不敢把那一代冰魄家族所有的事情完完整整地透露给凌初夜。
尤其是南宫婉的表姐，蓝卓然。
这是整个冰魄家族最为忌讳的话题。韩恋晨估摸着，忌讳程度可能比“惊鸿”这类禁术还要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