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82

所谓烂棋，如何定义？

暴动止息后，第一个离开的是洛云泽。
“你去哪里？”韩恋晨随口问了一句，不似阻拦。
洛云泽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虽然仍是冷冷的，但至少也不再激动狂躁。
“去找雪依。”
林瑄瞥见他攥紧的双手，在他背后叹了口气，道：“云泽，你……好好冷静一下吧。”
冷静一段时间，好好想一想。
至于能否想通，也在于个人。
他说不出什么劝服的话，也觉得没必要。
他知道洛云泽的心已经彻底乱了。
洛云泽脚步一顿，没有转头，没有应声，背着奔雷剑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去。
韩恋晨叫住了他，拿起地上的紫云剑递过去，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她止不住地咳嗽几声，被关雅舒按住：“别乱动好吗？你伤口太深了。”
这会儿确实很疼。
韩恋晨不好意思地一咧嘴，转头对着洛云泽说：“诶，把紫云剑带给陆雪依——”
洛云泽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还未等她话音落下，人早已头也不回地走远。
韩恋晨愣愣看着他快速远去的背影，无法分辨他是真的耳背还是故意为之。
……紫云剑都不要了？
小伙子，你这样回去是要被女朋友骂的。

洛云泽走后，现场余下的四人走入新的残局。
韩恋晨没有想到经历这一番浩劫，林瑄的抉择依旧如此坚定顽固。
“你可真能忍啊，林老师……”不知是在感叹还是在嘲讽，关雅舒给她上药包扎的间隙，韩恋晨盯着林瑄看了好久，也只从嘴里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林瑄还是坚持埋葬过去，反对公开历史的真相。
韩恋晨承认他的决定并非没有道理。
所以她无话可说。
但他心里可曾有过半分理性和感情的冲突？
“阿晨，现在连我这个局外人也知道了‘修复者’的秘密，”林瑄也负了伤，缠了绷带，整个人却不显狼狈，脸色出奇的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可怕，“事到如今，我更不会同意把这些过去揭开。”
韩恋晨沉默，没有说话。
她知道林瑄所指何意。

时间再度回溯，有些事，终究露出了面目。

凌初夜差点死在这场暴走中，但他最终没死成。
可笑的是，他差点死掉是因为修复者，没死成还是因为修复者。
韩恋晨赶到的时候，她所能想到的惨烈景象尽收眼底。
长虹剑气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疮痍，遍地狼藉。
周身的热浪烫得几乎能灼烂皮肤，韩恋晨意识到这极有可能已经不是普通的招式，而是长虹剑法的终极式。
火舞旋风。
这是长虹剑法中除去天地同寿最为危险的一招。
那还了得？
且不说她一个半吊子的伪冰魄剑主，看林瑄和洛云泽负伤的情况，奔雷旋风双剑合璧都难以抵挡。关雅舒手里有枪，但也无从下手。一枪打过去，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枪毕竟和剑不同，易子澈为了逼凌初夜爆发已经朝他开过一枪，若不出所料那子弹里还被掺入了不明刺激性药物，现在凌初夜身上携带着麒麟血玉碎片被激发出的威力，再加上火舞旋风，枪伤要么给他造成致命一击，要么不起丝毫作用，甚至火上浇油，助长他暴走的趋势。
可以说此时的凌初夜就是一颗随时发起自毁式攻击的人肉炸弹。
如同一个世纪前的林珥。
韩恋晨四下一看，不见易子澈的踪影，心下暗骂一声。
真是好算盘。
天幕如火烧云般的盛景持续着，没有丝毫消散的征兆。
随着时间推移，凌初夜已经完全陷入无理智状态，整个人如同烈火中挣扎的猛兽，浑身被赤红的光焰紧紧缠绕，如同烧着了一般，无人能够靠近。鲜血从他的胸口洇洇流出，在衬衫布料上蔓延开来，他却似乎分毫都感受不到，双目血红，眼底闪烁着冷到可怕的光，手里长剑势如破竹，凌厉中夹着扑面而来的煞气。
“小心。”
长虹剑又是一挥，剑气扫荡过来，洛云泽将关雅舒和韩恋晨推开，林瑄一招“风卷残云”打了回去，勉强抵住了剑气，但也止不住被逼退数步，咬紧牙关，嘴角溢出血迹。
太强了，这股力量。
根本没有人能打得过他，连靠近都难以做到。
局面让所有人束手无策。
但什么都不做，等待他们的是非死即伤，甚至就是易子澈想要的全灭。
远离呢？有可能吗？
条件尚且不足，他们当中也没有一个人能心狠到做出丢下发疯的同伴自己逃走，放任同伴自我毁灭的决定，包括片刻前还在与其争吵的洛云泽。
心慌莫名加剧了些，韩恋晨摸了摸胸口，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包里翻出一只针枪，这是刚才和云筱落分别时从她那里拿来的。
这里面装的是乙醚。
看了看凌初夜的方向，她闭了闭眼，将针枪塞进关雅舒手中。
“舒姐姐，麻烦你一下。”
“阿晨？”关雅舒对她的举动不明所以。
“我试试让他冷静下来，”她卸下包放在一旁，拿着紫云剑站了起来，“等他停止攻击的时候，拜托你用麻醉枪瞄准他。”
“你疯了，”林瑄手中长剑仍在发力，他不敢置信地望了韩恋晨一眼，“你想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压制他暴走的功力吗？”
“我不确定，我或许只能压制属于长虹剑法的那部分。”
所以才需要你们的……一点协助。
韩恋晨不再废话，朝凌初夜的方向走过去。
“阿晨你站住——”林瑄被这个回答惊呆了几秒，一时没能拉得住韩恋晨，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直直冲着凌初夜而去。
麒麟血玉和长虹功力的同时暴走，光凭奔雷旋风恐怕是能抵消一部分的，以她个体的力量也最多再抵消一部分，若仍无法压制，麻醉枪能否成为第三重保险，她也没有把握，但至少，所有可用的筹码都加注进去了。
剩下的，就看运气吧。
灼热的空气中，呼吸也变得越来越稀薄，韩恋晨握着紫云剑，喘了几口气，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竟勉强对上了凌初夜的攻击。
心中不免有点嘲讽。
凌初夜陪她练剑的那段时间，她不知不觉记熟了他的招式，倒没想到用在了此时，用在了此事。
练剑她从未打赢过他一回，现在亦如此。
但这并没有关系，她的目的本就不是打赢他。
能勉强抵挡就够了。
她要做的只是接近他而已。
这种事，换别的人就不行吗？
林瑄和洛云泽，他们不熟悉凌初夜的长虹剑法吗？
当然不是。
可为什么呢？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那人的瞳孔里已经失去了焦距，倒映出她被火照得耀眼的面孔，剑尖直指她的心脏，毫不留情。看着对面火焰般的剑光，卷挟着热浪，距离终于被一点一点拉近，直至人剑皆近在眼前，韩恋晨嘴角动了动，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松手丢开紫云剑，放弃了下一步动作。
距离够近了。
她想着。
长虹剑就这么直直刺入了胸口。
“阿晨！”远处传来模糊的惊呼声。
尖锐的疼痛让她一瞬间几乎喘不过气来，刀剑没入肉体的声音过于清晰而令人悚然，腥甜的液体倒灌般从喉间涌出，流下嘴角，伤口撕裂处的鲜血飞溅到对面人的身上，那人终于在这一刻停下了动作。
还没结束。
韩恋晨吐了口血，抬眼瞥见凌初夜愣在了跟前。他的眼底仍是大片疯狂的血红，有些陌生而木然地盯着她，右手仍执着长虹剑，却觉得怎么使力也抽不出来——韩恋晨空手握住了露在被刺伤皮肉外面的那截剑身，不让他抽出，掌心渗血，她咬着牙，往相反的方向狠命一送。
噗嗤一声，长虹剑直接从她的身体穿透了过去，剑尖从后背刺出，洒了一地深红。
两具鲜血淋漓的躯体最终死死地贴在了一起，韩恋晨扑过去，迅速伸手从凌初夜脑后绕过，拢住他的脖子，防止他过快挣脱。
她以一种安抚的姿势紧紧抱住了他，尽管力气已经所剩无几。
到这种程度，差不多了。
韩恋晨自认不是受虐体质，就算是也是被后天强制训练出来的。
这也是实验的一部分。
自破土而出的那日便被她埋葬回去的记忆，被重新挖了出来，那本来是她不愿再去触碰的地方，她也早就在心里发过誓，不到特定的那一天绝不在他面前透露有关过去的一分一毫。
总是轻易发誓，又轻易毁约。
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心口相贴，鲜红的液体伴着浓烈的血腥气味混在了一处，衣衫全被染透。一片混沌之中，凌初夜感到心脏部位一阵发烫，随即又以极快的速度冷却下来，像是被浸泡在了冰块里面，寒到刺骨，同时疼到刺骨。
血液中混入了熟悉的物质，在身体内横冲直撞，来回流走，暴涨的气力开始被渐渐抽离，整个人像是被卷进了一个无底漩涡，反射性的抗拒迫使他发出痛苦而嘶哑的呜咽，瞳中的血红终于一丝丝褪去，眼底逐渐恢复清明。
他终于看清了撞进自己怀里的姑娘，那具被长虹剑贯穿的身体，以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你能记起来吗？”
冰魄极阴。长虹极阳。
大脑深处某个闭塞封死的地方被猛地撕开，凌初夜浑身颤抖起来，下意识一掌推开她，踉跄着后退，长虹剑顺势从她体内拔出，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他却视线模糊，再也握不住剑柄，任它自手心脱落。
韩恋晨被他摔开，捂着胸口跌在地上，终是目睹他缓缓倒下，脱力地合了眼。不出意料瞥见被精准射入他颈部的那根细针，知道关雅舒没有让她失望。
成功了。
她睁着眼睛，已经无力发出任何声音，也无力动弹，意识却还是清醒的，并且出奇的清醒。
浑身麻木。
痛感并不明显，也无困倦。
可她确实看见自己的血不停地在流。
头顶天空散去了红霞，她安静地蜷缩在地面，视线定定地望着几步之外的凌初夜。
“极阴极阳，冰火相克。”
这样的场景可一点都不陌生。
凌初夜，你能记起来吗？
实验结果显示，你我血脉天生相克。
那几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啊。

回忆暂止。
“若说原本我的态度还没有百分之百的坚定，那么现在早已超过了，”林瑄指了指韩恋晨，“看看你们一个个……说难听点，此时真相还未公布，事态便已至此。若我们再冲动下去，莽撞行事，持续激怒调查局，这就是七剑的明日。”
说着他的视线转向了躺在一边昏迷不醒的凌初夜，眼里充斥着沉重的色彩，短暂地划过一丝揪心和不忍。
只是百年前的恩怨也罢，现在又牵扯到了调查局的人体实验，若这一切都在此时被揭开，对七剑只会是更大的冲击和伤害，尤其是他们这一代，无一幸免。
他们要怎么去承受……
他不敢想。
转瞬之间眼神便恢复了全然的冷静，林瑄站起来说：“先把他安置好，阿晨，麻烦你接下来照顾他一段时间，他现在已经不适合再回到京城了，京城的事，我会回去处理。”
“你要怎么处理？”韩恋晨问。
林瑄的回答不带犹豫：“阻止这场风波的发生，若发生，我有责任将它平复，保住七剑。”
他是旋风家的现任家主，若事情真的闹大，舆论也是起于林琛留下的亲笔字句，起于旋风家遗留下来的历史痕迹，要抹去也只能由他这个家主出面才具有足够的信服力。
转身，紫云剑突兀地横在了他面前。
“阿晨，抱歉。”林瑄静静说着，言下之意却很明显，让她不要闹了。
韩恋晨握着紫云剑，冷声道：“你这样也是在包庇调查局。”
“与血盟合作难道会更好？到最后你要怎么收场？调查局好歹是明面上公认的正派，”林瑄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但没有发火，“世间安得双全法。阿晨，我知道我们这一代，甚至是我们的祖先，七剑里每个家族，几乎都和调查局有私人恩怨，你是觉得我不想让这些事真相大白，还这世间一个公道吗？我比你更想，但我不能看着七剑家族千年基业和荣誉毁于一旦。父亲当初什么也不说的缘由也在于此，他在私情和普世责任之间，选择了责任。”
我没有那么无私，也永远做不到。
这句话韩恋晨没有说出来，她突然哼了一声，勾起嘴角反问林瑄：“什么责任？”
责任？什么责任？
林瑄却意外地沉默了下来。
责任是什么？
又来了，这个问题。
七剑的责任是什么？
是铲奸除恶，昭彰正义和公理，还是服从调查局，为家族生存的一席之地终日劳碌。
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谈话再次崩裂。
林瑄毅然决然地带着书册离去，临走时对着关雅舒说：“舒儿，你跟我回去。”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关雅舒沉默许久，竟低低应了一声。
韩恋晨心里却响起了警铃。
关雅舒站起来，拿了东西准备跟着林瑄走的时候，韩恋晨叫住了她。
“舒姐姐，你先不要走。”
不能让关雅舒回到京城，至少现在不能。
一旦她回去，回到残月总部，这里的一切情报必然会毫无保留地落入顾南竹手里。

所谓烂棋，如何定义？
没有定义。
韩恋晨也不知道。
若真要说烂棋，为了挽救局面而暴露修复者实验内幕去救凌初夜大概算不上，想要公布真相却和掌握第一手证据的林瑄谈崩也算不上，那么这件事呢？
她为了防止残月过快获得情报抢占先机而阻拦关雅舒回到京城。
这步棋走得很成功。
关雅舒没有跟林瑄离开，而是跟着她和凌初夜去了姑苏。
“有些事，我建议你亲自去证实一下，”她对关雅舒这么说，“关于李媛。”
她也想去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她知道关雅舒对李媛之死的执着，只要提到这个名字，意志本就不坚定的关雅舒必然会动摇。
就算是在证实了那件事后，韩恋晨和关雅舒的关系再度跌入冰点，等关雅舒和她分开再返回京城，那个时候南北通讯管控早已解除，拖延的那几天时间也足够她把手头的情报传给慕羽漠，让倚月阁先一步引爆舆论，干扰残月的动作，也打乱其他组织的阵脚。
只是这步棋，总给她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味道。
姑苏是血盟老巢。
凌初夜去找楚景笙谈判时，韩恋晨顺便从楚景笙口里套出了血盟曾经的领主李家的秘密，按照他给的地址带着关雅舒去了趟香山公墓。
她把关雅舒领到了一个人的墓碑前。
墓碑上的名字清晰地映入眼帘，韩恋晨看见名字下面的信息，心头咯噔一声，当下明白了什么。当她注意到旁边的关雅舒脸色剧变，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成了。
这与她在灰色地带恢复的一段记忆有关。
在这段记忆没有恢复之前，她对当年的事只能做出主观推测，顶多用此作为和顾南竹谈条件的筹码。
她本不想过早就把这个筹码全放出来。
脑子里回想起不久前离开残月前与顾南竹的那次对话，韩恋晨突然陷入了两难境地。

“残月会不会因此而出现信任危机以至于分崩离析，你有把握吗？”
真相和谎言，你想听哪一个？
“现在，轮到你做选择了，Boss。”
“你还是如此肯定，当年是我背叛了残月吗？”
你又想说哪一个？

墓碑上的名字正是李媛。
血盟遗孤，李家的孩子，被广寒山庄庄主顾弦救下时年方三岁。
身份，照片，出生年月，时间线，一切都对上了。
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哪呢？
墓碑刻下的死亡日期，是晏清八十七年，而不是晏清一百零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