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81

这种境况之下，谈崩是轻而易举的事。
韩恋晨没说太多，很快就从倚月阁的联络网退了出来，瞥了眼身旁正闭目蹙眉的人，脑海中又浮现出几日前的场景。
事情已经完全走出每个人可以预料的范围，朝着逐渐失控的方向发展。
“凌初夜。”
身边的人没有反应。
韩恋晨凑过去推了推他，凌初夜这才动了动，睁眼朝她看过来，眉间积满郁色。
“走吧，检票了，”韩恋晨观察着他的脸色，“你还是不舒服吗？”
凌初夜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背了包站起来。
“我知道你想回京城。”
“我没有。”
“你有。”
凌初夜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巴。
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姑娘就是袁冰妍。
“洛云泽的事我劝你别多想，”韩恋晨顿了顿，嘴角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知情者同罪，这个道理还不明白吗？”
凌初夜冷漠地瞥了她一眼：“他是故意的。”
“你说易子澈？”韩恋晨嗤笑，“不是故意的还能是怎么，证据都掌握在他手里，他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无所谓我们相不相信，只要有那么一点苗头，对洛云泽，对你都是不利的。洛云泽一动摇，他有的是办法让你们起内讧，从内部攻破。”
“你信吗？”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韩恋晨看他脸色不好，补充道，“凌初夜，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是针对你，因为现在看来你和我没什么区别，既是参与者也是受害者。”
凌初夜也是修复者的实验品。
在得知这个事实的时候她内心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在她恢复的记忆里，凌初夜扮演的本就不是单纯刽子手的角色。
她只是错估了他的受害程度，也没想到易子澈这么干脆地选择了孤注一掷，破罐破摔。
如此一来，她似乎能够理解调查局对于凌初夜畏惧与控制并行的双重态度了。

时间回溯至前几日，尚且处于撤离阶段的湘西。

林瑄，凌初夜，关雅舒，韩恋晨，这四个人之间本就存在分歧，对话不可能达成统一。
就往事而言，林瑄以七剑家族的利益为着眼点，坚决反对在此时公开。而持相反意见的其余三人，实则也各怀心思。
凌初夜和韩恋晨都因为个人原因想追查过去，只是凌初夜反对继续和血盟合作，不想现在就和易子澈翻脸，因而也偏向林瑄的观点，韩恋晨却不在乎翻脸，反正她早就翻脸了。
关雅舒和林瑄仍处于半对立半冷战状态，且不说她考虑问题是否从林瑄这个旋风剑主的角度出发，以她残月的身份，有利于组织的决策她自然会极力促成，这点她不透露，林瑄和凌初夜不知道，韩恋晨却是意识到的。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保住七剑，让调查局得利，或是真相大白，让血盟和残月得利，哪一种结果更好？
这才是真正的进退维谷。
没有分明的对错，有的只是利益。
要怎么谈？
谈崩是必然的结果。
不过即便是谈崩，所有人也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另一个共识——先从这里出去。
变故自此拉开帷幕。
分头行动后，韩恋晨把莫琳琳和韩冰雪送到火车站，忽然间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转身看见远处一阵红光大盛。
那光散发的是一种炽烈到诡异的红色，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火山喷发，烈焰几乎染透了整片群山，连着天空和稀疏的云彩一起染成了赤红。
脚下所立平面如地震般晃动了几秒，尽管轻微也足以令行道之人皆惊。
“堂姐，那里……”韩冰雪的表情有些紧张。
韩恋晨盯着那阵红光的发源地看了许久，感到片刻的心慌，转头和莫琳琳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那是灰色地带的方向，离张家界车站起码有近三十公里路程的彼端。
从那样遥远的地方还能传出这般强烈的光芒和震感，绝非常事。
这时一个声音响在她们身后不远处，让她们快点离开。
“云姐姐？”韩冰雪看着那张不算陌生的面孔自远而近靠近，惊讶出声。
“怎么又是你！”莫琳琳看见那人是云筱落，再度震惊了，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没事了？”
云筱落依旧用那副看傻子的表情睨了她一眼：“有事我还能站在这里？快走，趁易子澈还被他们拖着，火车站人手最少，血盟的人还能给你们掩护一下，赶紧出去。”
嘿，这人。
“我老想问你，你到底怎么回事，”莫琳琳一手贴上她的额头想看看是不是发烧了，“上回怎么也要阻止我逃出去的是谁？”
你敢说不是你？
“是我，行了吧，”云筱落叹了口气，别开头，“现在情况比较复杂，你们还是快走为好，我帮你们也只是利益相关。”
“地心之谷呢？不是说还需要……”
“计划中断，别废话了，走！”云筱落略有些不耐烦，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意思，把她们往车站检票口的方向推了一把，又侧头看了眼韩恋晨，“你手上要是有他们的黑历史，趁早让倚月阁发出去，否则你们就没机会翻盘了。”
韩恋晨心里琢磨了一下，她确有此意，但林琛的书册不在她手上，她不过是拍了几张照片取证，要发也只能发图。
云筱落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急于应和：“你知道了什么？”
云筱落避开她的视线，看了看红光的方向，轻声道：“洛云泽。”
洛云泽？
“凌初夜不是让他来找你的吗？”
说起来，洛云泽在哪里？他为什么没和云筱落在一块儿？
“没错，是他帮我逃出来的，”云筱落说，“但他的情况，并不乐观。”
不乐观？
怎么个不乐观？
出事了？被打了还是被抓了？
韩恋晨让莫琳琳别等自己，赶紧先买票回金陵，顺道把韩冰雪送回韩家。等她绕路回到现场，才明白这个“不乐观”指的是什么。

“你真的对当时发生的事情没印象了？我现在深刻怀疑你不仅仅是失忆的问题，而是大脑海马区存在本质性故障，”韩恋晨的眼神意味不明，想了想还是先把记忆修复的话题撇在了一边，“凌初夜，你现在知道调查局为什么如此忌惮却又极度看重你了吧？”
她算是明白了。
“你是调查局的提线木偶，他们把你当做武器的同时，又把你当实验品，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她冷笑，“你连自己体内什么时候被人埋了一块定时炸弹都不知道啊。”
“够了，韩恋晨。”
凌初夜停住脚步，转头就扣着她的手腕把她抵在身后的墙上，看样子是怒了。
“你到底想怎样？”
韩恋晨感觉自己的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瓷砖表面，骨头磕得生疼，警官的低吼声响在耳畔，她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初夜眼中怒意更盛。
候车厅人流来往，嘈杂声交错晃动，不曾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须臾动静。
“想让你体会一下当年我的感受，仅此而已。”
真像啊。
她空着的那只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试图抹平他紧缩的眉头。
“你真的很可怜。”
和我一样。
韩恋晨在心里无声地说着。
你也是一枚弃子了。

易子澈和洛云泽单独谈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从事发时的言行中可以推测出与修复者有关。
洛云泽一见到凌初夜就当场质问他两年前的旧事，直接问到了蛊毒的实验。
凌初夜没有回答。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定。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种沉默的态度在洛云泽眼里仿佛成了另一种证实，他捏紧手指走过去冲着凌初夜就是一拳，毫不意外地被凌初夜单手挡下。
“云泽你疯了，你在干什么？”林瑄赶紧过去拉开他。
“凌初夜，”洛云泽甩开林瑄，拔出奔雷剑指着凌初夜，声音扭曲着拔高，夹杂着一丝哽咽，“我叫你一声初夜哥……从小我一直把你当做最信任的大哥，我没想到你也是在利用我。”
林瑄和关雅舒惊呆了，目光转向凌初夜，似乎没有想到洛云泽也被牵扯进了曾经调查局的那场实验。
凌初夜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朝着剑尖走近了几步，声音平缓。
“你冷静点。”
“不要过来，”洛云泽后退一步，紧紧握着剑，冷冷道，“你先把当年的事情解释清楚。”
当年的事？
“云泽，你明知道他失忆了，不可能回答你的问题，”林瑄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你到底怎么了？这种时候你想把我们的队伍逼得四分五裂吗？”
“是我想吗？我不想啊！可是谁来告诉我呢，”洛云泽咬牙怒吼，眼眶逐渐通红，“你们究竟把我当什么？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天生愚笨练不好武功才失去继承奔雷剑主的资格，我以为自己天生酗酒酗烟，心智堕落，不学无术，我以为那完全是我自己的错！就算戒不掉也是我意志力太弱，却不想这都是你们有心为之，是你们亲手破坏了我原本应有的资质，剥夺了我继承的资格——”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惊到瞠目结舌，僵在原地。
除了凌初夜。
对面的林瑄注意到他原本平静的面孔突然开始扭曲，目眦欲裂，瞳孔充血，心生不祥之感。
然而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插话阻止洛云泽刀子一样尖锐的质问。
“调查局的文件我都看见了，白纸黑字……是你们在我体内培育幼蛊，让它吞噬改变我原来的血脉，滋养毒瘾，让我彻底成为一个废物，我竟然又一次被你们蒙在鼓里足足两年！”
“云泽……”
“为了研究蛊毒和七剑血脉的相融性，是吧？你们利用完我哥，再利用我，我是不是该感谢十年前那场大火带走了云希，让她免遭你们祸害……”
“够了，云泽！”
“凌初夜，我以为你和他不一样。”
凌初夜浑身一震。
洛云泽握着剑的手微微发着颤，向前逼近了几分，剑尖已经触到了他的胸前，声音近乎失去理智。
“我哥生前最信任的挚友，就是你。我以为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你不会像他一样骗我，可……为什么啊？原来你也和他，和易子澈他们一样……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最恨的只有他，即便我再怎么努力去相信他，害死我哥，害死那么多人的还是他，为了医学发疯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忍住一切耻辱的还是他，明明他才是魔鬼——”
“哐当——”
“啪！”
奔雷剑被狠狠打飞，摔落在不远处。
空气霎时安静了下来。
“云泽……”凌初夜喘了口气，将手里的长虹剑丢在地上，盯着脸朝一侧歪过去的洛云泽，声音冰冷，含着嘶哑，似乎在极力控制某种情绪，这种情绪可以让他完全打消为这记耳光道歉的念头，“这件事你可以怪我，可以怪任何人，但你唯独没资格怨他。”
洛云泽怔住，眼神空洞，半晌转过脸，忽然讥讽地笑了出来。
“哈……所以，终于记起来了吗？不伪装了吗？”他的音调弱了下来，温温的，却溢出彻骨的逼问，不见一丝真实的和缓之意，曾经亲切的称呼此刻变为凌迟的刀锋，“初夜哥，你是承认了吗，曾经利用我哥和我，利用那些人做实验的事实？”
“你……”
未及说出下一句话，一阵破空声过，凌初夜脸色倏然惨白，揪住自己的领口，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初夜！”

“之后就像林瑄说的那样，”火车上人多眼杂，对话方式转变为了心灵感应，韩恋晨试图从自己的印象和林瑄的讲述中提取信息，给凌初夜梳理事件始末，“他说你暴走了。”
暴走啊……
真是似曾相识，不久前她也暴走过，只是没这么严重。
怕不是她体内也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凌初夜对此毫无印象，但林瑄的说法他也听过了。
“易子澈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场的，他可真会选时机，等火药味够足了他正好出来点燃。”
“我知道……他好像朝我开了一枪。”
“对，他直接打中了你心脏的位置，”韩恋晨想想仍觉得是灵异事件，“可你除了吐血竟然什么事都没有，哦不，唯一的事就是你暴走了，就是因为你心脏部位的那个‘定时炸弹’。”
真相充满了荒诞。
从易子澈的嘴里说出来，则更加的荒诞。
所谓的“定时炸弹”，就是麒麟血玉的碎片。
还有什么比这种事情更荒诞呢？
凌初夜体内为什么会有麒麟血玉的碎片？
而且这么多年……除了易子澈，除了调查局，竟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么大的事情竟能如此瞒天过海，瞒过所有人，包括凌初夜自己？
陆萧知道吗？
“怪不得他们一直不敢动你，又畏惧你触碰到任何相关的事件，”韩恋晨拿了张纸出来，像画思维导图一样画了几个对象并把它们连线，“如果这东西早就在你体内，说明麒麟血玉失窃前就已经不是完整的了，这样一来，血玉失窃，青光灭门，血盟政变，调查局和魔教的所有动作……可能都是别有意图。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调查局是否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今日的局面而来。”
凌初夜感到太阳穴疼得厉害，没有出声。
“亦或他们没料到你已经逐渐脱离了掌控，于是被迫决定放弃你这颗棋子，甚至，他想连同整个七剑家族一块儿，从他的棋盘上撤走。”
风向立转只在须臾之间。
如果所有事情自起初便是一场阴谋，这盘棋局要怎么走下去？
“所以我才会想回京城。”
京城那边，会怎样呢。
“我知道，你担心凌家，担心蓝家，”或者说，他担心的是凌初妍，“但你回去也没用，你应该清楚，京城那边，七剑家族会受到一段时间的舆论冲击，这是必然的，但不是永久的。”
昨日慕羽漠打给韩恋晨的时候说过时机的问题，只给了一个简短的回答：未到，快了。
“你现在这样回去，调查局会怎么对你？”
“要么抓起来继续做实验，要么格杀勿论。”
“唉，你自己也清楚得很啊，”韩恋晨叹气，“他已经控制不住你了。目前对你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如他所愿……”
“成为一个死人。”
韩恋晨点头作欣慰状。
这就是所谓的，和聪明人说话不费劲吗？
“你以为易子澈为什么在你暴走后很快撤离了现场？因为他知道麒麟血玉爆发时的威力是灾难性的，就如林琛书里写的那样。”
凌初夜不置可否。
“既然他已经无法再从你体内的血玉获得利益，也无法再掩饰，那他的目的就是把你这个定时炸弹引爆，让你自取灭亡，顺便让在场的所有人陪葬。他认定了你会命丧于此，七剑这一代死无对证，他依旧可以只手遮天。如今他定想不到你没死成，而且灰色地带的真相也暴露了。”
累。
这愈渐混乱的局面。
请给这个地球来场世界末日好吗？
韩恋晨觉得她和凌初夜绝对是命里犯冲。
她似乎从来没有为了向谁解释事情不自觉地说这么多话。
有些口干舌燥的她决定停下来喝水。
拧瓶盖间转念想到那日她回到现场后续发生的事情，在好不容易把凌初夜救回一口气后，与林瑄和关雅舒之间发生的分歧，心头不由得又烦躁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下了步烂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