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80

陆萧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刻，仍是噩梦缠身，挣扎着醒来，满眼疲倦，办公室中只剩季秋霖一人，少年正靠在椅子上，脑袋止不住地歪向一边，即将一头栽倒的时候被轻轻接住，脑袋扶回正位。
少年几乎睡出鼻涕泡的脸微微皱了一下，但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
尽管提前打过预防针，季秋霖还是对实验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抗拒和应激反应，吐了好几回，但每次又死活要留下来陪着他加班，古怪度和执着度有点超乎他的想象。
夜间凉气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是无孔不入。陆萧拿过少年丢在一旁的外套披在他身上，静静走开。
寒露已过，霜降将至。
助手泡好的咖啡早已凉透，陆萧放下手里的杯子，头脑倒是清醒了不少，不知是咖啡本身的作用还是温度太冷所致。
去各个实验室走了一圈，重复着日常工作，做记录，写报告。
有一个小女孩竟没在睡觉，隔着窗栏叫住了他。
她说哥哥，你也睡不着吗？
陆萧愣了半晌，叹气道，是啊，睡不着。
小女孩眨着双眼，懵懂地问起了实验的事情。
“如果实验成功，是不是我的病就能治好了呢？”
稚嫩的声音透过玻璃窗模模糊糊地传过来。
陆萧无法回答。
小女孩却安慰他：“就算不能，我也知足啦，毕竟爸爸妈妈早就告诉过我，我得的是绝症，找不到方法也没有足够的钱治疗，能进入这里成为实验品，也不用花钱，至少还有希望，已经很好啦。”
走到窗栏边蹲下，隔着玻璃贴上小女孩瘦小的手掌，陆萧望着那具全身插满管子遍布针眼的躯壳，无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心底却早已失了感觉。
小女孩不知是否听见，亦不知是否听懂，只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
“哥哥，你不用难过哦，你也很辛苦了。”
他浑身一震，僵了许久才安静地“嗯”了一声，起身准备离开，小女孩微弱的声音再度摁住了他的脚步。
“如果血脉真的被改变了，我就算活下来，能活得更长，也不再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了吧……”女孩子闪着亮光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就不再是我了吧？”
那又会是什么呢？
女孩子的反问像把刀似的直直扎进了他的心口。
我不再是我。
是人是鬼，是仙是魔。
几年前易钧似乎也回答过类似的问题，是谁问出来的，他却记不清了。
那位前任调查局局长，站在过去曾经巍然挺立的摩天高楼的顶层，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坚定地向他们做着演说：“这是人类的自我突破和进化，超越限制，修正缺陷，便能获得全新的生命和力量。”
这就是修复者。
这就是吗？
基因编辑？血清提炼？血脉连接？
这一切是谁想要的呢。
所有的问号被硬生生地卷起，长期练就的心理防御机制难得起了回作用，让他保持了最为平常的漠然，气都未喘一下。
陆萧扭头离开了实验室。
夜深最是人静。
走进电梯，伸手要按楼层，脑子里偶然闪过不久前的片段，想起了季秋霖的话，和那个并不存在的地下空间。
原本已经触到楼顶按钮的手指移了开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按在了底端的1楼上面。
不知是不是受到几年前的影响，新建的研究所武装更加严密，每层都配备人员，1楼的守卫更是轮班上岗，丝毫没有懈怠之意。
倒也是情理之中。
“陆医生，您有何吩咐？”
纵然安保阵势未见懈怠，但毕竟是凌晨时分，睡眼惺忪仍是多数，难得还清醒着的人见到陆萧便上前轻声问道。
话语恭敬，亦有一丝意味不明的强硬。
“东西落在会议室了，”陆萧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想跟着也无妨。”
守卫眼神犹豫了片刻，拱手示意：“不必，这点小事，您自己解决便可。”说着退回原处，不疑有他。
陆萧毕竟是研究所的核心人员，再怎么也是级别远高于他们的人。
医生的身影没入幽暗的长廊，越过安全出口和会议室，往杂物间那道门的方向走去。
杂物间隔壁确实有道门，看着很普通，实则内部并非房间，而是一个不为人知的通道。陆萧推门而入，通道不大不小，与杂物间差不多，也都没有窗户。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看见了季秋霖口中所说的另一部电梯。
只有一个朝下的按钮。
通往地下……吗？
环顾四周，通道内部并无监控设备，或许上头没有考虑这么多。
亦或，他们根本不担心被人发现——电梯可通往的总共只有两层，B1和B2，陆萧两层楼转了一下，竟一个守卫也没有。
B1层仿佛是1楼杂物间的放大版，里面堆满了药品和仪器，而B2层，则像是楼上实验室的缩小版。
摆设和布置同实验室相差无几，但实验体只有一个。
他的视线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透明培养缸，实验体光着身子被泡在培养液里，口鼻覆着呼吸面罩，全身插满了管子，双目紧闭，瘦弱的四肢被锁上了镣铐，以铁链相连。
陆萧第一眼就愣住了。
因为这个实验体还很小，是个小孩子。
看起来最多……两三岁。
这是谁？
实验室里没有任何书面记录的存在，没有任何与这个实验体相关的信息。
什么都没有。
一片空白。
陆萧在脑内回忆，印象中经他过目的实验体名单里，分明没有这么小的孩子。
震惊过后则是隐约的躁怒，但更多的是惯性的木然。
忍着心里的不适，站在原地缓了片刻，他走过去准备将外部的输液装置停下来。
易子澈还是骗了他。
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夹带私货已是家常便饭，他早该想到所谓的实验对象不可能真的如易子澈所说全权交由自己选择。
可现在呢，他又想做什么？
前不久他才以安稳为由告诫季秋霖不要对这些事深究。
陆萧的手停在空中。
是啊，他在干什么？
要把事情挑明吗？
他连眼前的实验体是怎么一回事都没搞清楚，包括调查局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在地底下另辟暗室用作秘密实验的空间，却不让全体研究人员知情。
陆萧转头便发现了角落处的监控探头，心中没来由地冷笑。
不存在打草惊蛇的问题了。
如果方才的推测没有偏差，他基本可以判断出这个实验体也是血清提炼计划的参与者，除了姓名和身份背景未知，孩子的体质状况，用药种类和方法同楼上其他的实验体并无不同，甚至更为精密，剂量更大。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这时候把事情挑明会怎样？
诸多思虑紧紧扣着他的神经，年轻的医生一动不动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培养缸，后背感到一阵寒冷，心生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将手收了回去，转身走到培养缸边，右手轻轻贴在冰冷而透明的外壁上，偏蓝的淡色液体反而给他一种极为厚重的窒息感。
机器内的孩子熟睡着，呼吸起伏，白雾掩住面罩下僵硬着瑟缩的嘴唇，眉头紧锁。
竟有些狰狞。
他打量着实验体，心头莫名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可他说不清楚。

次日早晨，易子澈来研究所，陆萧直接找上了他。没等陆萧发话，易子澈就先开口下了一道实验必须在年底之前完成的命令。
“你疯了？”陆萧搁置了原本想问的事情，冷冷盯着他。
“你可能还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易子澈笑得意味不明，“知道我昨天刚从哪里回来吗？”
陆萧皱眉。
他接触外界的机会有限，通讯设备也是受控的，消息自然滞后许多。
“江南？”
易子澈摇了摇头：“湘西。”
陆萧便不说话了。
“现在舆论对我们十分不利，你若是为了七剑考虑，只有将实验进度加快，以应局势之变，”易子澈温和的语气中藏着一丝冷意与不容置喙，“还有，抽空我会让你见陆长老一面。这一回，你最好……不，你必须让他把陆家过去发现的秘密全部吐出来。”
“鱼死网破？”陆萧面无表情，“易子澈，难得见你不太冷静的一面，说明事态是真的开始严重了。”
外面发生了什么？
是灰色地带的事情暴露了吗？
易子澈愣了一下，仍旧微笑着，只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陆萧，从今天开始，你待在这里，一步不得离开研究所，”他说，“否则到时候，我也保不住你。”

每一段稍纵即逝的时间里，可以发生很多，亦可以什么都没发生。
但无论如何，时间都会过去。

十月二十一号这天，一条新闻迅速占领了境内所有媒体的头条。
题为“湘西禁地发生未知动乱，牵起百年恩怨，七剑才是真正的罪人？”，一时间把七剑家族、魔教和调查局全部推上了风尖浪口。
内容提及晏清年号之前，发生在南柯年间的那起神秘而恐怖的“灰色地带事件”，包括湘西乱象的源头，麒麟血玉的转移，各大家族的迁徙，鼠族、天狼门和旋风家的全军覆没，以及多年后旋风家后代的追查。
林琛书册上出现过的所有冲突点，在报道文章里几乎面面俱到，但叙述并不完整，也不详细，大有一种点了引线就跑的意味，爆料人似乎对随之而来的舆论效果也了如指掌。
言辞隐晦，点到为止，却无一字不引人遐想。
消息传了不过两日就被压了下去，但也为时过迟。搽脂抹粉的意图太过明显，加上群众捕风捉影的吃瓜本性，原本持续了近一个月的，集中在调查局与魔教和血盟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避免地被转移到新的话题焦点上，针对调查局和七剑家族的质疑和指责铺天盖地，群声沸沸。
现任局长易子寒被迫出来辟谣，并召开记者会声明展开核实调查，长虹凌家和冰魄蓝家的长老也出面表态，而七剑家族其他成员，无一例外全体缺席。
七剑缘何缺席？
据调查局称，原本前去江南调查谈判的长虹、紫云、奔雷、旋风四剑陷于湘西，音信全无，生死不明。曾经的湘西传闻使得外界浮想联翩，很多人甚至推测他们已遭遇不测。而没有参与调查行动的冰魄和雨花，亦不曾发出任何声音，沉默得如同消了音。
究竟事实如何，恐怕只有当事人最为明了。
易子寒口中的“造谣者”，没有人知道是谁，包括他本人。在这位年轻局长眼里，至少不可能是自家人。
那么会是七剑吗？
这种事情爆出来，对七剑和调查局的影响都是无法想象的，况且知道林琛留下书册的人若都被困在灰色地带，他们是不可能有机会散布消息的。
留在京城的那些人，多数是老一辈，也不大可能有那样的胆量。
刚从湘西赶回来的易子澈似乎知道些什么，却没有透露给他，他也不敢多问。
说来奇怪，平日里脾气阴沉暴躁的总是自己，可近来他愈发觉得哥哥温和的外表下面隐藏着比自己还要强烈的阴郁气息，就好像……和父亲一样。
最为明显的是某天晚上，易子澈与人通话，易子寒亲眼看见他的音量一点一点变重，语气一点一点变冷，到最后难掩暴怒地将电话掼在地上，又挥手将桌边的茶盏摔得粉碎。
“好，好，你若真想打破这么多年的平衡，我们就走着瞧！”
失去最后一丝冷静的男人眼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愤怒，有偏执，还有无可抑制的疯魔。
这一刻，易子寒在心中蓦然发笑起来。
哥哥，作为被父亲偏爱的那一个，你也没什么特别的。

新闻旧闻，闻所未闻。

真正的“造谣者”是何许人也，本没有多少纠结的价值，且放一边。
倚月阁的私人联络网上，南北两地正在进行一场久违的对话。
莫琳琳这回记住了先对暗号的原则，并且一连多对了好几个，把对面的苏筱搞得哭笑不得。
苏筱：你用不用这样啊，也太夸张了。
莫琳琳：你不懂。
苏筱：？
这三个字给对方说出了千钧重的感觉，苏筱这边心里正疑惑她经历了什么，那边林欣然给了莫琳琳一个爆栗子，顺手把她从椅子上扯到一边：“起开，你能不能说重点！”
林欣然：老三，你那边怎么样，通讯管控总算全面解除了吧？老大人呢？
苏筱：出去了。
林欣然：新闻我看到了，不过怎么没有带图？
苏筱：你说老四提供的证据？老大说不要带。
林欣然：为啥？
苏筱：她说一开始模糊点，不要撕得太彻底。
林欣然：……
林欣然：这叫“模糊点”？
苏筱：是挺模糊的，没有确切的实物证据，每个地方都说一些，不说全，目的就是制造疑点，打乱他们的阵脚罢了。
苏筱：老四想让他们一锅端，还是有点困难。
苏筱：老大说那些陈年旧事本来她自己也在查，只是进度一直很慢，也苦于证据太少，时机不够，没法有所动作。
莫琳琳：那现在呢？
林欣然转头，见莫琳琳已经登上了旁边的另一台电脑，重新加入了联络网。
苏筱：依旧不是时候。
林欣然：这口气太像我哥了……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筱：她没说。
苏筱：你哥是从家族角度出发，和老大不一样，慕羽漠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么，她动起手来是不分立场的。
林欣然：我知道……不过就算是老大这样的人，也是要面对阻力的。
苏筱：阻力不小，你不知道，昨晚她刚和易子澈怼了一场。
莫琳琳：靠，易子澈！他打过来的？
苏筱：还能怎么，你觉得老大会闲到自己打给他？
林欣然：既如此，调查局和倚月阁也快撕破脸皮了，要不了多久。
莫琳琳：！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苏筱：你咋突然文绉绉起来了？
莫琳琳：能不破坏气氛吗？
林欣然：……
苏筱：看你这精神样，老四应该确实没什么大事。
林欣然：……
莫琳琳：……
苏筱：我都忘了这茬，老五，你正好说说吧，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易子寒对外说那几个人“生死不明”？老四现在还跟他们在一块儿吗？
莫琳琳：生死不明是掩饰的说法，我们几个其实都出来了。
苏筱：废话我当然知道，要是林瑄有事欣然早就坐不住了。
林欣然：……Fine.
莫琳琳：是哦。
莫琳琳：我是先出来的，老四让我把她堂妹先带出去，听说长虹奔雷几个人还和调查局和血盟的人打了一架，胜负我不知道，总之他们貌似没事。
苏筱：？（黑人问号.jpg）
你不知道胜负，你怎么知道没事的？
她似乎不能指望从莫琳琳那里得到完整有效的解释。
这时候“叮”的一声，又有一人接了暗号进入了联络网。
是韩恋晨。
苏筱决定把解释权移交。
韩恋晨倒是言简意赅。
韩恋晨：我和他们谈崩了，差点打起来，书没抢到，被旋风带走了。长虹和奔雷谈崩了，打了一架，分道扬镳，奔雷去找紫云，长虹去姑苏找血盟理论了。
苏筱：……你等会儿？
苏筱：这信息量。
苏筱：那调查局呢？
韩恋晨：也谈崩了，架也打过了，不过我不在场。
得了。苏筱心说我看你俩解释是半斤八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