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79

十里画廊这边，气氛有些尴尬。
某些来龙去脉被解释清楚，某些结依旧没能解开。
百年前旋风家主林琛留下的亲笔书册被摆在了众人的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无可避免的争执。
警官觉得太阳穴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疼。
旁边的姑娘满脸冷漠，呼吸清晰可闻，带了点急促，让他失去了继续言语的念头。
反观对面依旧处于莫名其妙的慢性冷战中的夫妻，林瑄反倒面色平和，就算是争论也保持着一贯的儒雅从容，关雅舒则一直在沉默，几乎不发表任何观点，脸上也没有一丝表情。

公开这本书上记录的所有过去，这是警官起先的想法。
他不清楚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假设丢失的麒麟血玉一直找不到，假设七剑无法合璧，假设真的要选择回到湘西重炼血玉这条路，那么就必须先把一切前因后果都搞清楚。不光是这本书，还有更多未解的疑点。
麒麟血玉最初炼成靠的是七地剑灵和由晶石引出的地心之火，现在晶石和地心之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剑灵——用以解开封印、携带转移剑灵的灵泉宝玉疑似已经毁于林轩敏之手，虽然没有人能证实，也没有人知道具体是怎么毁掉的，但总之结论是灵泉宝玉早已不复存在，仅存的碎片被林轩勤以未知方法封锁在七叶花中，等待复生的机会，如今七叶花也只剩根部，短时间内修复宝玉的希望微乎其微。其中的道理并未详细解释，林轩勤只在林琛的书册最后以寥寥几笔记录了自己曾经试图修复灵泉宝玉的事实。
『把轩敏送进温家的人是我，他犯下的错误，如今也由我来替他承担。』
虽无确切证据，林轩勤的死因，也渐渐从模糊走向了清晰。
蛊。
到头来，灰色地带秘密的根源，除了封印本身，依旧是蛊。
可是，为什么会去炼蛊？
林轩敏和林轩勤说到底都是七剑家族的人，不从属于巫蛊家族的外部人员若私自触碰蛊术，会发生什么？
他们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林轩勤也没有记录更多。
但他的笔迹与林琛的前后联系，便能得出某些推测。
他不惜一切也要离家前往湘西，踏进蛊术这个无底洞的边缘，和弟弟林轩敏的初衷或许是相似的，但最终的目的未必相同。
要么是想促成湘西地区封印的解除，让某些被掩盖在历史长河中的真相重见天日，要么恰恰相反，他想将那些东西彻底埋葬。
究竟是哪一种无从得知，但林瑄的态度已经开始扭转。
长久以来执着于追寻灰色地带秘密的他此时却反对了凌初夜公开真相的提议。
“这些事情一旦公开，不仅仅是林家，整个七剑都会受到牵连，”林瑄说，“二叔的死就是前车之鉴，我们冒不起这个险。”
在林瑄看来，二叔林轩敏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的妻子是温佑安，他的死完全是受到温家牵连。
连坐制度存在与否，生效与否，在于位高者一念之间，谁又能保证七剑不会因此马失前蹄，彻底跌下深渊？
不管现在的易家人知不知道这段一言难尽的过去，如果七剑自己将它捅到他们面前，无异于自寻死路。
韩恋晨却反驳了他。
“林轩敏死于温家灭门案，若只因为他是温家亲眷，那温辰睿和温若颜这些本就流着温家血脉的人，为什么能活下来？”
说完她愣了一下，意识到“温若颜”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脑海里。
是了，她又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一些事。
温若颜。
温辰睿的亲生妹妹。
林瑄无言以对，态度却很坚决，韩恋晨的态度亦很坚决。
“这些事情必须被公开，只有如此才能逼着调查局把其余的秘密吐出来。如果真如林琛所记，当年温南让他带走的盒子里装的是藏有麒麟血玉秘密的记忆之蛊，那么蛊术便是所有事情的关键。没有温家的蛊术，我们现在就算找到那只蛊也无法解开它的秘密。”
这个世界上，已经一个温家人都不剩下了。
除去制蛊者本身，能给出解释的大概只有知晓历史的位高者。
她鼻子一酸，听见凌初夜开口问道：“你又如何确定现在的调查局掌握着这些连他们先辈都不知道的信息呢？”
好问题。
是啊，谁知道呢？
这些秘密的延续，明明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断了。
断在什么时候呢？
林琛于书册上记载，南柯155年，他去灰色地带的行踪被易寻注意到，于是他前脚刚被温南送走，易寻后脚就独自找上了温南，逼问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事情，若他不说就拿七剑开刀。
当时只有温南的独子温旭在家，温旭只知父亲和易寻二人一同前往十里画廊，这之后温南便再没有回来。远在京城的易家人也从此失去了易寻的联系。
温南籍籍无名，易寻却足以引起轩然大波。易家派人前来调查，踪影全无，四处搜寻未果，外界将之定性为失踪，传言都说他也遭到了湘西那股邪恶力量的毒手。
关于此事，林琛的主观记述却与外界说法大相径庭——
那日温南假意答应解释来龙去脉，将易寻引至十里画廊的巫蛊阵和易寻同归于尽，尸骨无存。尸体被蛊虫吞食殆尽，因而京城的人搜寻不到任何踪迹。
——林琛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完全是个人推测，因为他后来去找过温旭一回，问起当时情况，温旭答不上来，也不愿多说。
易寻和温南的死，让时间线迎来了一个小小的转折点。
温旭不知道父亲和易寻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但自幼通晓蛊术的他极为清楚，身为制蛊者的父亲绝不可能让自己轻易死在亲手炼化出的毒蛊手上。
他猜到父亲是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招数，同时意识到这事如果被易家知道温家定会遭殃。为了家族生存，温旭打算忍痛彻底埋葬这个秘密，从他这代起温家便搬离湘西，迁往江北，自此不再研习巫蛊之术，只从事炼玉。
而京城这边，易寻生前未曾告诉任何人温家巫蛊术的秘密，所以易家的下任继承者，也就是易寻的儿子易非儒不知道这事与温家有关，更不知道湘西乱象其实就是父亲的手笔，他也以为父亲是如传言所说被这股恐怖的力量所杀，心有畏惧，自此对灰色地带避而远之，下令境内任何家族和组织禁止靠近此地。
如此一来，知道灰色地带的秘密的只剩下林琛一人。
林琛回去后得知易寻和温南的死讯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谨记温南的嘱咐，本想守着秘密终老，但他又不甘心，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之下，他在族谱上只记录了父亲同鼠族和天狼门的人是在封印灰色地带时遇害，却将真相另记入册，没和族谱摆在一起，而是连同灵泉宝玉和那个红漆木盒一起藏在了林家的某个地方。两颗晶石经过多次辗转被送回了鼠族和天狼门最先离开湘西的那批幸存者手中，林琛告诫他们保护好晶石，并保持低调。
之后的将近一百年里，世人逐渐淡忘并不再关注灰色地带的事情，境内势力各自默契地把灰色地带当做隔离禁区，江北、江西、江东三大盟会逐渐形成，隔湘鼎立。
林琛的记述，到此为止。
他至死都未曾告诉后代这本书册的存在，以及书册放在何处，这也就是旋风家族之后连续几代人都没能发现真相的缘由。
知情者缄默，不知情者在鼓中。
当林琛和温旭各自走至死亡的终点后，若非有心人刻意发掘，时光流转，世纪翻覆，这个世界上很有可能再也没有人知晓这些过去。
“他们知道。”
一个声音响起，众人看向一旁的关雅舒。
她避开林瑄的视线，看向了凌初夜的方向，回答了他方才的那句疑问：“至少温家巫蛊术的存在，他们是知情的，不然也不可能去研究这东西。”
“修复者？”韩恋晨瞥了眼凌初夜，似乎明白了什么，扯了扯嘴角，“又是它。”
这么说来，温家会参与修复者的理由，便显得无可厚非了。
调查局想利用温家的巫蛊术。
不过，记忆修复也需要用到蛊吗？
关雅舒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难道是……自己卧底时传回去的情报？
凌初夜倒没有太大反应，转头问林瑄：“林老师，你对当年的‘修复者’了解多少？”
林瑄一愣。
“基本不知道，那几年我除了执行肃清任务跟你们一块儿，其余时间很少来往，一直以为你们加入的只是普通的医学研究计划，从未多想，毕竟雨花家长老爷子也在其中，”说着他面色严肃起来，“不管你们研究过什么东西，是蛊也好，是宝玉血玉也罢，这些事同我手里的书册一样，都不适合被简单粗暴地直接公开。你可想过如此一来，七剑在世人眼里会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到这种时候还顾及所谓的脸面吗？”
“阿晨，”林瑄语气稍稍重了些，眉眼依旧是温和的，“若七剑家族覆灭，你拿什么来做你追求真相的资本？”
见韩恋晨脸色不好，林瑄不等她回答又继续说道：“倚月阁吗？还是东方阁？我知道这是当前境内唯二能与调查局抗衡的情报组织，但即便是他们也未必能告知你一切，而且前提是，你走得出去，联系得上他们。现在调查局已经察觉我们要踩到历史的高压线，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灭口的准备，但我们呢？我们是没有准备的，我们同时身处易家和楚家两个派别的圈套，无路可退，你想让这场‘警告’真的演变为名副其实的‘追杀’吗？”
“我想不想，能改变事情的走向吗？”韩恋晨反问，“林老师，或许你还对调查局保留了一丝信任，但我没有，自从知道我爸死于他们的暗杀后，我就再也不相信他们，也不会再和他们站到一起去。”
林瑄眼里闪过震惊。
“韩盟主……？”韩萧明是死于调查局暗杀？
连关雅舒也露出了一丝不敢置信的表情。
究竟还有多少事情只是他们自以为是而流于表面的假象？
“现在确实是解开一切的最好时机，”凌初夜的声音很平静，“易子澈既然已经来了，目的昭然若揭，若我们在灰色地带的历史问题上动什么歪脑筋，保不准他会直接针对我们，不留情面，若我们自觉闭嘴，什么都不说，双方便可继续相安无事。”
“这种和平能持续多久？”韩恋晨眼里满是讽刺。
凌初夜面色不动：“可以很久。”
“呵……”
“你别忘了，这些事情暴露，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易家和七剑两败俱伤，或者加上魔教，三败俱伤。”
在场三人都陷入沉默。
“魔教是七剑和麒麟血玉的天敌，先天劣势，调查局和七剑占据道德高地，自身却分别犯下过口蜜腹剑、图谋血玉、戕害同胞的罪名。最后舆论会偏向谁？”
关雅舒轻叹了口气：“谁也不会偏向。”
“师娘说得没错，”凌初夜看了眼关雅舒，“三败俱伤后渔翁得利的，要么是残月，要么是血盟，要么是其他组织，而不会是我们中的任何一方——这就是血盟想要的局面。”
破坏食物链，重新洗牌。

言辞冲突不知持续了多久。
其实当争执处于进行时，气氛并没有那么尴尬，每个人各执观点，口若悬河，喋喋不休，尴尬的只是大家都突然沉默下来的时候。
警官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犹豫半晌，最终还是对着姑娘问了一句。
“你带药了吗？”
姑娘的呼吸声莫名令他感到不安。
“吃完了。”对方视线不带感情地扫过他，声若蚊蝇，但隐约听得出来，似乎还在气头上。
警官朝她走近了几步，姑娘立刻条件反射后退几步，略带警惕地瞪他。
“你别躲，”心头的躁郁被死死压住，警官伸手强硬地把她拉过来，控制力道扣在了她手腕动脉处，“脉象不稳，我给你输点内力。”
本想吐槽他瞎装医生，转念想起对方确实学过医，姑娘挣扎不过，只好任他摆布。
“无所谓，老毛病了。”
不知是恼火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还是恼火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握着姑娘冰冷的指尖，凌初夜终是没再说出一句话。
一股暖流自掌心向上蔓延开来，流过血管，融入脏腑。干呕感减轻，浊乱的气息渐渐平稳下来，韩恋晨盯着凌初夜，一时心情复杂。
“你还想继续吗？”
凌初夜抬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继续什么？
继续争吵？
还是继续探究，这里的一切？
韩恋晨张了张嘴，铃声把她未出口的话切断在喉咙里，她惊得一跳，摸出手机才想起这里不是幻境，信号没被屏蔽。
“老五，你是不是没出得去？”
“别提了，我太难了，”莫琳琳倒完苦水简单交代了一下，又问，“你妹现在在我这里，你们那里什么状况？”
“比较复杂，你还在地心之谷吗？”
“废话，易子澈已经过来收人头了，你就说这玉还炼不炼了吧？”某鼠族后人暴躁发问。
“……”韩恋晨语塞，“不炼了，炼不成。”
灵泉宝玉也没有，剑灵也没有，你炼个锤子？
“那你现在打算干嘛？”
“……出去，”眼神向另外三人扫视了一圈，得到了默认的答复，韩恋晨对着电话那头的莫琳琳说道，“老五，我马上到你这来，再怎么也要把你送出去。”
“靠，又出去，我都快七进七出了！你当我是赵子龙吗？”
不了解莫琳琳经历过什么的韩恋晨对她充满怒火的槽点感到莫名其妙：“你吃火药了？”
“唉也不是……算了算了，出去就出去吧，”莫琳琳心累，“易子澈和楚景笙的双重围困，你要真能把我送出去也是本事。”
韩恋晨笑了：“放心。”
“出去后还是原计划？我回去找欣然姐？你呢？”
“没想好，我可能也要回去，”韩恋晨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想再查点事情。”
每解开一个谜团，便会出现新的谜团。
旋风家的陈词已经足够骇人耳目，但灰色地带的秘密恐怕远不止此。
七剑其他家族呢？
如此影响巨大的事件发生在七剑曾经世代守护的故土之上，他们不可能对此没有一点反应。可林琛笔下，除了雨花剑主陆周出现过一两次，其余五剑仿佛刻意缺席一般，找不到任何有关他们的叙述。
雨花家一直在研究怪物和剑灵，长虹家最先将断后任务交给林珥，剩下的三个家族又分别做过什么？
他们不可能什么都没做。
至少玉蟾宫旧址失去了剑灵的迹象，说明冰魄剑灵早已被人转移，不在此地。而被谁转移，什么时候被转移，转移去了哪里，会不会是她两年前封印冰魄剑的西岭雪山，他们不得而知。
此间旧事，使得数百年时间线全部陷入了这场以血玉、剑灵和蛊术为中心的纠缠里。
其中两个关乎集体记忆缺失的节点，便是晏清九十三年的魔教百日叛乱，和晏清一百零一年的研究所恐怖袭击。
七剑。魔教。调查局。
所有的过往抽丝剥茧，是否都能连在一起。

南宫池下班回家，见自己的宝贝女儿正坐在沙发上翻着什么，走近细看吓了一跳。
“死丫头，又偷翻我的书柜了吧？”
“爸，你回来得也太迟了吧，最近血盟动作这么大吗？”
“也还好，不过路上经常遇上杀手，”南宫池若无其事地在南宫落脑壳上敲了一下，力道却不重，随后在她身边坐下，无可奈何地望着女儿笑眯眯的脸，“我也是服了你，南宫家的家谱都能给你翻出来……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上回跟阿晨提到过，但我也不清楚具体的，就想仔细了解一下么，”南宫落一边翻着手中的卷册，笑了笑，“爸，你应该也记得吧，南宫家不是曾经和冰魄家族联姻，把惊鸿舞的绝技传到了玉蟾宫吗？是哪一代啊？”
南宫池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脸色有些奇怪。
“爸？”南宫落抬头看了眼她爸，“你也不记得了？”
“不是……”南宫池眼神复杂，“惊鸿舞似乎不是通过联姻传过去的。”
“诶？”
“……不过说是联姻也勉强吧。”
南宫池从她手里接过家谱，开始一页页地翻。
翻了许久，他终于停了下来，指着摊开的那一面的文字说：“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南宫落凑近了一看：“南柯141年？南宫婉？”
南宫池示意她继续往下读。
“……她就是那一代的冰魄剑主？”南宫落看着下面的简述，“为什么？原本的冰魄呢？”
“南宫婉的母亲是上任冰魄家族的二小姐，而上任大小姐的女儿原本是既定的冰魄剑主。”
“那后来为何会是南宫婉继位？大小姐的女儿……”
“因为她的出身。”
“出身？”
“她是上一代乱伦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