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76

“轩敏，我……”
“大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们家落得和青光家一样的下场，”林轩敏起身，声音平静，“我更知道你想触碰温家，深入他们家族的秘密，以解开我们家祖先留下的疑团。”
林轩勤看着自己的弟弟，心中无力感油然而生。
“对不起，轩敏，我早该料到合作不会有这么简单……如果我迟一点……”
“你不可以这么想，”林轩敏认真地反驳他，“大哥，难道你要因此后悔与嫂子相遇吗？”
林轩勤愣住。
“你和嫂子很幸福，你们早已结婚生子，瑄儿都三岁了，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胡思乱想。现在旋风家能参与联姻的只有我，这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我和思瑶……我们才刚开始，现在悬崖勒马，为时未晚，我可以把伤害降至最低，总比子宸他们要好得多……”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他这么说着，懂事地安慰着自己的大哥，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有多少说服力，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最后他还是竭尽全力给了林轩勤一个轻松的微笑。
“没事的，大哥，你不用担心我。”
林轩勤说不出话来。
他该说些什么？
他又能说些什么？
林轩敏的葬礼上他依旧如鲠在喉，甚至不敢直视小侄女的眼睛。
林雨惜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稚嫩而矛盾的恨意。
更让他难受的是葬礼快至末尾，在人群最后他瞥见一个人，她离吊唁的人流很远很远，只站在一棵树后静静地对着林轩敏的墓碑眺望了一会儿便独自离去。
不过须臾残影，他却认出了这个面色无悲无喜的女人。
李思瑶。
这一刻，他也开始恨自己。
他也开始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弟弟，葬送了弟弟原本的人生。
他想，若他起初不为了七剑，不为了林家那么坚持而异想天开地试图揭开温家的面纱，执意要搞清楚过去的事情，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是这样吗？

『临别时我问温南先生，如果我不曾这么坚持地想追求当年的真相，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问出这个问题，我自己都厌恶自己，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想自欺欺人地再问一遍。
先生说不是。
他说“林琛，我一开始就已经说得很明白，真相没那么容易背负。”
若是如此，他为什么要回答不是？
我没来得及问出这第二个问题，先生告诉我该走了。』

“阿瑄……该走了。”
轻柔而急切的女声环绕在耳边，又仿佛远在天际，空幻而缥缈。
是谁……
“我不该来见你，也不该再见你，但……”
气流将身体贯穿，低语声渐渐隐去，归于寂静。
林瑄悠悠转醒，周身顿感寒气深重，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撑着手坐起来，满手冰凉，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地方——寒冰洞。
等等……寒冰洞？
是百草谷的寒冰洞吗？
他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他记得自己从竹林居尽头的悬崖下到天子山脚下的山洞，在里面发现了林家祖先留下的书册，然后遭遇了蛊虫的袭击。
站起来动了动四肢，竟不痛不痒，没有任何受伤之感。
怎么回事？
在费尽力气解决掉蛊虫之前，他好像不小心沾上了那虫子身上的毒液。
是他记忆错乱了吗……
摸了摸后背，空空如也，林瑄心下一惊，目光扫视四周，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发现了平放着插进剑鞘的旋风剑，和自己的包。
有人把他救到这里来的吗？
是谁？
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那蛊虫……
对了，蛊虫！
林瑄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开始四处寻找那本书册的踪影，可哪里都找不到。
是幻觉？不大可能。
难道是被人拿走了吗？
还是被留在那个山洞里没有带走？
但总之这书若是被其他人发现，那就糟了。
林瑄心头猛地一震，回忆起自己尚有意识之时没读完的那一页，前后联想便觉不妙。

『我终于得知了父亲的真正死因。
当我能够提笔做到字迹清晰不再颤抖地将它复述出来的时候，意味着在这之前我已经花了足够长的时间和勇气来接受这个真相。
父亲受到灵泉宝玉异化而走火入魔，差点杀光了封印现场的所有人，最后一刻他清醒了过来，及时收手，二叔因此只是轻伤，幸免于难。
反应过来的父亲内心充满了震惊和悲痛，还有愧疚。他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自己杀了这么多人。二叔则整个人惊呆在原地不得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视野中发生的一切，瞳孔几近失焦。
尸横遍野，血肉模糊。
三叔的尸体和其余人的躺在一块儿，他们的鲜血不分彼此，连成一片血泊。
满眼讽刺。
没有一个人能想象得到这种事情的发生。
现在他们也不再拥有想象的机会。
平日里用作救死扶伤的灵泉宝玉此刻却早已失去了原本应有的能力，父亲想用灵泉宝玉挽救那些死于他无意识攻击下的生命时发现毫无作用，并且宝玉竟已无法以人为力量销毁。
父亲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仍在迅速走向失控，为了不伤害到唯一还活着的二叔，也为了独自担负罪责以保全家族乃至七剑整体的清名，崩溃之下选择在彻底入魔前自行了断。
但他忘了一点，由于受宝玉中麒麟之血的附带影响，任何方式在他身上造成的伤口都会极快愈合，因此无论是刎颈还是剜心，无论重复多少次，无论什么样的手段都无法再给他带去足以致命的伤害。
血玉的功效此刻化作无形的咒语，变成对父亲最惨烈的折磨。无论他多少次握着剑捅向自己，或是抹向脖子，血肉飞溅，咒语都无法解除——他拥有肆意涂炭生灵的权利，却连杀死自己都做不到。
最终父亲别无他法，采取了一个他所认为的，最直接最彻底的措施。
他自封穴道，逼着自己用疯狂而决然的语气对着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叔下了命令。
他让二叔捡起那把被他扔在地上的旋风剑，砍下他的头颅。』

“珂儿，你一定要毁掉它，不能让它留存于世。”
当真正的永恒成为不死不灭的诅咒。
受之弃之，皆为个人选择。

林琛呆呆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景象逐渐消散。
“这便是你二叔脑海里所看见的，所听见的，所记得的，当时发生过的一切，”声音响在身侧，不远不近，“是你二叔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眼前一花，他惊得回过神来，一只蝴蝶自眼前翩然飞过，翅羽被幽暗的血红浸透。
蝴蝶？
林琛转头看向温南，眼底震惊之色缓缓蔓延上来。
他张了张嘴，喉间嘶哑，半天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究竟……”
“知道这是什么吗？或者……你已经猜到了。”
温南伸出手指，蝴蝶飞舞着朝着他靠近，停在了他的指尖，翅膀上下微微拂动，林琛的心脏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动着，他不由地攥紧了手，手心竟有些汗湿。
“这就是蛊，”男子目光从头到尾没有看向林琛这里，他的眼睛专注地盯在蝴蝶身上，声音依旧安静而平稳，“但这只是蛊的一种，粗俗点说，是记忆之蛊。”
蛊。
竟然是蛊。
他从温南口中听闻二叔和蛊扯上关系，却未曾想过温南便是与这蛊术直接相关之人！
那就是说，温家……
林琛的声音开始出现细微的颤抖：“记忆……所以你……二叔他……”
“是我取走了林珂的记忆。”
林琛整个人僵住，大脑一片空白。
此刻他的世界里，这句话仿佛一声晴空霹雳轰然炸响，但阴云却也随之渐渐地散了，透出几丝朦胧的黄色光线。
“但他的痴傻并非我所导致，”温南将视线淡淡移向了林琛僵硬的面容，“林琛，你在害怕。”
他的语气不带疑问，而是早有预料的笃定与了然。
“追寻真相的人究竟还是你自己，你若已觉足够，我的讲述便可到此为止。”
“不，我——”
“你还想听下去吗？”
林琛脸色发白，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良久他还是缓慢而郑重地点了头。
“林珂是这场意外的亲历者，也是唯一活下来的目击者。我在边境撞见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错乱了，嘴里一直念叨着要毁掉灵泉宝玉。我救下了他，并读取了他的记忆。”
“可……后来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二叔会……碰到你？”
“这是他脑海里那段时间的记忆，你可以看看，”温南指尖一动，蝴蝶又扑扇着飞起，眼前的细碎光粒再度凝结成块面和影像，“这么说吧，林珂自己已经意识到血玉威力之大，他知道这件事若是暴露一定会引发血光之灾，不仅变异后的灵泉宝玉和京城的麒麟血玉分别会遭到哄抢，七剑也会因此罪陷入不义，天下将大乱。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支撑着他将死去的人全部埋葬于十里画廊，并替你父亲林珥完成了封印。做完这些事后他本也想自行了断，但又怕自己死后宝玉无人托付，于是带着宝玉和遗落的晶石负伤出走。所以他会碰上我，纯属偶然。”
说着他顿了一下，想了想又道：“但……其实也不完全是偶然，算是偶然中的必然。”
“为什么？”
“温家虽常年隐居边境，不问人事，却是唯一一个至今未曾离开湘西的家族，”温南眼神复杂，“他能遇上的人，除了温家的人，再无其他。”
若湘西边境再无一人，那么林珂很有可能还是会死在这片荒境之中，再也走不出湘西。
“你们一直没有离开？”林琛震惊后才想起确实如此，温家若不是一直定居于此，他这次来这里也不可能被正巧在附近的温南发现并救下，但他又总觉得困惑，“调查局没有派人来做你们工作吗？而且……你们不怕吗？这里的……怪物。”
不怕吗？
林琛问完，自己愣住了。
儿时的他，在陆周面前对所谓的怪物不屑一顾的他。
到头来，自己终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害怕的一方。
为什么？
温南看着林琛，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他意味深长地开口。
“林琛，你知不知道，你们究竟是被什么东西赶出湘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