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74

季秋霖跟着陆萧有一段时间了,这孩子脑子笨了些,交代下去的事情基本都会一板一眼地去办,但有时又会耍些小聪明。
俗话说耍小聪明耍得好是画龙点睛,耍不好叫画蛇添足,季秋霖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魏文正的小分队容忍度是没有陆萧的小分队高的,因而总被他弄得心烦意燥,但后来也磨得没了脾气,习惯了,只是魏文正时常吐槽陆萧这个老好人:“也就你能受得住这小祖宗。”
陆萧只是笑笑。
他对季秋霖的评价是整个人跟精明和老实都搭不上边,但总体还算让人省心。
陆萧留他的初衷其实比较模糊,除了这孩子无意间在研究内容上点醒了自己,还有一个原因,大概是他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以前听过。
他特地去问信息库要来了季秋霖堂哥的资料,一看便明白了。
季秋阳。
晏清九十三年死于对联合盟会镇压行动中的一场意外,死因不明。
少数知情者是清楚的,他其实就是死在去追杀韩萧明的路上。
当时和他一起执行任务的是温辰睿。
陆萧实在不愿再看见这个名字。
但他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他也逃避不了。
温辰睿在研究所期间,和陆萧交集并不多,话也说得很少,难得有几次交集的时候陆萧曾经问起过这件事,对方的脸色并不好看,也没有回答他。
在陆萧眼里,温辰睿从头到尾都是个十足的可怜人。从小受调查局控制,被培养成特工,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脱离调查局的机会,韩萧明死后幸存的他仅仅获得了四年自由,又被押回投入研究所,利用温家的特殊能力为易家办事。与所爱之人有杀父之仇,相见不能相认,相认无法相守,最后自愿放弃自己的生路来换回对方的。
有时陆萧甚至觉得,他还不如和季秋阳一样死在晏清九十三年来得轻松。
而温若颜……
“陆哥哥,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季秋霖注意到陆萧突然停下了脚步,表情凝滞。
陆萧僵硬地扯了下嘴角:“没事。”
两人走进电梯,陆萧按下了2楼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
电梯下行过程里,陆萧无意间扫过身侧的男孩,心里又开始琢磨往事。
西地兰也好,洋地黄也罢,调查局的特工长期服用强心药是事实,但陆萧并不认为季秋阳的死因是强心药带来的副作用。
没有证据,他不敢断言。
晏清九十三年他和凌初夜一干人等尚未进入调查局的研究所工作,当时的尸体收敛和查验工作全部是调查局负责的,最终的“死因不明”也是调查局抛出来的结果。
“对了,陆哥哥,我上次就想问你了,研究所地底下是停车场吗?”
陆萧一愣,他似乎没有注意过这个,因为易子澈要求他长期待在研究所,一周只回去一趟的他因为嫌麻烦从来都是公交地铁,没有把车开来开去,所以这个新建的研究所除了地面停车场外还有没有地下的,他没有观察过。
“应该是的。”回答并不确定。
“那为什么电梯到不了负数楼层呢?”
“……”陆萧视线移向墙边的楼层按钮,最低层便是1楼,再往下就没有了,“那可能地底下并没有停车场吧。”
“停车场就是地面上的,没有地下的。”电梯里另一个员工面孔的人听见他们的对话,便开口道,眼神奇怪地飘过季秋霖,像是在看外星人。
季秋霖一脸疑惑。
“可是,上次我明明看见他们下楼的啊。”
陆萧整个人突然震了一下。
狭小的空间一瞬间鸦雀无声,电梯里所有人的表情要么是惊讶要么是不屑,似乎没有人把这个小男生的话放在心上,甚至有人噗嗤一声低低笑了出来。
“谁下去了?刨地刨下去吗?”
那人站位靠后,背倚着电梯墙面,甚是嘲讽地看了季秋霖一眼,又对着陆萧笑道:“陆医生,你带的新人真是傻得可爱。”
陆萧笑了笑,拍拍季秋霖的肩膀,示意他闭嘴,侧脸向那人礼貌颔首:“也不算新了,半新不熟吧。”
这句话有点噎人,那人一时只得打了几声哈哈。
陆萧并无为难他的意思,若无其事地加了一句:“年轻人么,半个小孩子,十万个为什么,多担待。”
“自然,自然。”那人笑着回道。
电梯终于在2楼停下,陆萧搭在男孩肩上的手并未收回,顺势安抚着向前推了一把,将他带出了电梯间:“出来,到了。”
季秋霖刚想说话,被他阻止:“有事等会儿再说。”
走到台前,工作人员向陆萧打招呼:“陆医生,易长官正找你呢,说是有实验名单要你过目。”
“我就来。”
“陆哥哥,现在是要干嘛?”
“等会儿在边上帮我校对信息,还有药物的配置,”陆萧说着停了一下,转头看他,“见过人体实验吗?没有也不要惊讶,我带你过来就是要你习惯这样的场面,你想在这里待下去就得习惯。”
医生的语气很平稳,但他垂落于身侧的手却条件反射地发出细微的颤抖。
季秋霖是察觉不出来的,他能做的不过是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陆萧来说,习惯并非难事。
他早已习惯了。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是不是为了赎罪,他都逃不过这一关。
那么,只有继续走下去。

夕阳时分。
“你倒是好兴致。”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袁翼泉没有回头,依旧背着手面朝落日的余晖而立,身侧树影婆娑。
“顾家的小子,”他似是叹息一般出声,“许久不见了。”
“我比较希望见到你的尸体。”
“呵呵……”袁翼泉笑了一声,“盼着我死的人本就不少,也不缺你一个。不过你啊……亏你为了报仇能做到这个地步,想激化魔教和七剑之间的矛盾,是个不错的主意,你模仿的方式也和我的风格很像,若是我大概也会选择去威胁已有家室的旋风剑主吧。”
“不然怎么顺利地陷害你们呢,你今日才察觉到吗,”顾南竹低声喃喃,“就不怕我在这里杀了你?”
“你有这个能耐吗?”袁翼泉微笑着侧身,看见男人冷若冰霜的面颊,“我既能让你找到,会没有任何防备吗?”
“自然不会,”顾南竹冷笑,“看起来你还是故意让我发现的?”
“也不算吧,毕竟这里是离魔教总部最近的散步的好地方,”视线远远望向河边静坐的一两个垂钓者,以及河对面竖立着的小型摩天轮,“潮白河……京城的莱茵河啊,这些年也快变成魔教的后花园了,不是么。”
顾南竹没有说话。
“小子,你比你爸段位高得多,但还是嫩了点。你有枪,我也有,”袁翼泉不看也知道远处早有明晃晃的枪口对准了他,“热兵器时代,人不顺应发展节奏也是会被淘汰的。再者,这种时候,在这种地方开战有什么后果,我们都清楚。”
顾南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别提我爸,你不配。”
袁翼泉抿嘴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目光里掺杂了一丝惋惜。
“我知道这是你报复魔教的初衷,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你爸,我也认了,其实我很理解你,”袁翼泉叹了口气,“但我也只能表示遗憾。”
顾南竹暗自攥紧了拳头。
“有时候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我不会吝惜一切手段,随之而来的牺牲也是没办法的,”袁翼泉看向他,似笑非笑,“不要认为我是在激怒你,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看,你现在不也活成了这个样子吗?”
男人沉默着,眼底的冰雪寒霜仍旧藏着星火点点。
“血玉的碎片在你手上?”
“不相信新闻的权威性么?”
“你现在可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顾南竹无不嘲讽。
“谁不是呢,你不也以此为目的吗?”袁翼泉笑着反问,“顾南竹,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在麒麟血玉面前,我和你,魔教和残月,本质上并无区别。”
“中央博物院存放血玉的地方,除了调查局,只有七剑能通过机关进得去,是吧?”
“哦……”袁翼泉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知道的还挺多,所以呢?”
“陈子君,”顾南竹冷冷道,“你派她去偷玉之前就已经知道她青光剑主的身份,于是你早就计划好借她之手夺得血玉后,便立刻杀她以除后患。”
“子君啊,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听话的孩子,”袁翼泉仍旧笑着,只是眼神冷了几分,“她若乖乖按照计划将血玉带回,我兴许会给她留个全尸,少些痛苦。”
“所以,真的是你的人杀了她?”顾南竹眯起双眼,语气再度跌破冰点,“那你可一点都不冤枉。”
此前他一度以为魔教背上青光家灭门案的锅是受人陷害,现在看来未必如此。
袁翼泉倒没什么很大反应,只是脸上稍显兴味:“这么关心一个小小的叛徒,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
仰天大笑几声,袁翼泉转身往森林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头问他。
“知道我为什么笑吗?”
“因为你是个疯子。”顾南竹冷笑。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疯子,”恢复平静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方才的肆意猖狂,甚至不再有一丝情绪的表露,“可惜七剑并不在此,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我期待着他们听到真相的那一天。”
真相?
“什么意思?”
“顾家小子,你懂什么是真正的报复吗?你我同样是经历过仇恨,背负仇恨前行的恶人,应该最清楚什么样的事最能给人带来极致而无法释怀的痛苦,这就是我想给七剑的东西。”
“就凭一个青光灭门,能给七剑多少打击?”与晏清九十三年的血洗放在一起,实在相形见绌。
“都说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最终鹿死谁手,我们拭目以待吧。”袁翼泉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意思,径自转身大笑着朝森林里走去,“顾家小子,你的报复,无论是杀人还是诛心,若真能伤到我分毫,我都等着。”
顾南竹抬手制止了暗处枪手的动作,听见视野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自语。

“杀人诛心,究竟哪个更能让一个人,一个组织走向毁灭呢?”

究竟哪一个——
“相差无几,不过硬要说的话,还是诛心吧。”
二十年前蓝羽澜似乎是这么回答的。
袁翼泉问其缘由,蓝羽澜当时是怎么说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然后这句回答在十年前的阴差阳错之下得到了应验。
但或许,比这更早的时候,在几百几千年光阴尚未流转的最初,就已经应验了。
比起杀人,七剑更惧诛心。
那魔教呢?
走至如今,他已不惧死,亦不在乎所谓的名誉。他怕的是杀人,还是诛心?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忙了一整天,终于到了末尾,陆萧无意多话,易子澈也不勉强,先行离开,季秋霖却反常地拽住陆萧的衣袖,拉着他跟下了楼。
“资料还没整理完,我们还要上楼一趟。”陆萧看见季秋霖按下了1楼的按钮,眉头微皱,转头状似无意地扫视了一圈电梯间里的闲杂人等,想了想没有过多争辩,由着他把自己拉到了底楼大厅。
此时下班点已过,研究所的人陆续收拾东西往隔壁大楼的公寓走。
待大厅人少了些,陆萧才开口:“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下楼?”
看男孩面色有些犹豫,陆萧突然想起了上午他没说完的事情,脸色突然微沉,拉着他走到暗处角落,问道:“你还在纠结停车场的事?”
季秋霖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斜前方与安全出口呈反向走势的长廊:“我上次就是看到他们从那里的电梯下到了地底下。”
“电梯?”陆萧瞥了那个方向一眼,“那里还有别的电梯?”
“嗯,我也很奇怪,那里本来好像是没有门的。”
没有门?
说起来那长廊尽头没有窗户,与外面也不通,从安全出口和会议室往后基本没有什么规整的房间,基本都是杂物间了。
确实不像是有电梯的架势。
“你看见谁下去了?”
“就是易长官。”
陆萧整个人愣住了。
“什么时候看见的?”
“那天魏哥哥说你在和易长官谈话,我想下去找你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带着人从会议室离开,但他们没有走正门出去,而是从长廊那边走了另一个门。”
陆萧抿着嘴,伸出一根指头示意他小声点,季秋霖后知后觉,声音压低了一些。
“我偷偷跟过去看了一眼,看见那个门里面有电梯间,易长官进去后电梯显示降到了B2层,我以为他是去停车场呢,。”
季秋霖说完观察着陆萧的脸色,对方只是沉默,许久不曾开口。
“陆医生,您在这里做什么,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一个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远处日常巡视的守卫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二人。
陆萧面色分毫未动,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有事情忘了办,还要上去一趟。”
他带着季秋霖走出角落阴影区,穿过大厅走回电梯口,进去后按了顶层。
这回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门合上后,陆萧才把锢着他肩膀的手放下来,低声道:“以后不要到处乱跑,知道么。”
“……哦。”疑惑未解的孩子脸上永远会有抹消不掉的疑惑。
“调查局新建的研究所格局我并不了解,没办法解答你的疑惑,但你的举动是危险的,”陆萧叹了口气,“你就没想过你那样鬼鬼祟祟的被发现会怎么样?”
季秋霖语塞:“我……”
“有些事不是你该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你也不要去深究。”
“为什么?”
“为了安稳,”陆萧看着他,“别让自己这么轻易地身处险境。”
季秋霖沉默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陆萧觉得他是明白的,季家毕竟也是调查局的附庸,一直以来不可能不深谙在调查局里的生存规则和道理。
有些秘密,确实是真的。
不过这新的研究所底下竟也藏着秘密,他仍旧是一无所知的。
他有何脸面说出这样的告诫?
他在怕么?
若是像几年前那样……
陆萧的思绪回到了实验上头。
他现在该关心的不应该是这个。
太阳滑落西山的时刻,电梯也升至顶层。
再过不了多久,洛云毅的真正死因,他应该就能得到答案了吧。
“这件事,和我说说就够了,懂吗,”医生说,“不要给自己惹祸。”
“我知道了,陆哥哥,”男孩跟上他的脚步,走入空无一人的实验室,“对不起,我以后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医生垂眼遮去一丝阴郁之色,心底的倔强和耻辱交织在一起,“我也不过是个卑劣的胆小鬼罢了。”
就比如,发生过的悲剧,他依旧无力阻止它再次发生。
“可是,魏哥哥不是这么说的哦,”男孩睁大了眼睛,“他说你胆子很大,你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敢当面给上层对着干的人。”
呵……
魏文正这家伙。
“你啊……”
陆萧神情复杂地望着季秋霖略显天真又认真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