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72

“关姐姐,你怎么了?”
关雅舒抚了抚胸口,刚才一瞬间出现的尖锐疼痛又消失了。
“没事。”
是她的错觉么?
刚才是怎么了……
“你说堂姐是晏清九十九年底去那个‘修复者’里卧底,她两年前已死的传闻,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
关雅舒叹了口气,眉头又微微拧了起来:“基本就是因为这个,这也算是我和她对立的一个原因。”
“但是堂姐卧底的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其实也不知道吗?”
“是啊……”关雅舒闭了闭眼,“现在想想仿佛都还是停留在昨天的事,我们同在组织里工作这么久,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转眼间阿晨疑似叛逃,小媛惨死,风偌出国,潜伏任务功亏一篑,我们几个人原本的分队……也支离破碎……”
“我觉得堂姐不是那样的人……”韩冰雪喃喃自语,“她不像是那种会随便背叛别人的人,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苦衷。”
苦衷么?
“我也希望背叛的不是她。”
她何尝没有这样想过。
不如说她一直试图这样说服自己。
“然而……两年前唯一具泄露情报能力和机会的,只有她……”关雅舒抬手掩面,苦笑一声,“当我得知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消息的第一刻,我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两年了啊,再怎么样也……”
回不去了。
他们几个。
如今连她自己也……
关雅舒陷入长久的沉默。
“关姐姐,你不要难过,你一定能找到真相的。”
关雅舒侧头望向韩冰雪,韩冰雪正看着她,眼神异常坚定。
“虽然我很想为堂姐辩护……但我觉得关姐姐你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你是个很好的人。”
关雅舒一愣。
“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是知道的……就算我希望你们的关系能恢复到从前,我也知道有些事无法勉强。”
小姑娘稚嫩的语气竟透出一丝不符合年龄的老成,让关雅舒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
按一般人的思路,肯定都是无条件地站在自己亲人的这一边吧,抛开理智,丢弃思考,更何况像韩冰雪这个年纪的小孩子。
然而韩冰雪给出的反应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你这话真不像是一个十五岁少女能参透的人生感悟。”
这两日她观察韩冰雪平常的举止言行,都与普通的十五岁少女无异,有些天真,有些蠢萌,头脑还很简单的小孩子。
刚才的话,确实是出自她真心吗?还是谁教给她的……
韩冰雪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情夹杂了一丝困惑:“我也觉得我说得有点高深,堂姐有跟我说过,或许我根本无法想象她过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自己也没法想象,但不管怎么说,她已经是那样的人,或者已经成为过那样的人了。已经发生的事是最难以挽回的,至于接不接受是每个人的选择。”
事已至此,何以为正。
她说的其实就是这句话吧。
韩恋晨……这无所谓的态度倒仍和多年前一样。
“我其实并没有完全理解,我只是觉得……如果堂姐真的如你所说背叛了残月,那就是堂姐的错,我会在保全家族名誉的前提下,接受这种结果,因为背叛就是背叛,以关姐姐你们的立场来看,这本就是很大的伤害,我不该为她过度辩护……可这样我又觉得对堂姐太无情了……我……”
瞥见韩冰雪眼里难过与纠结的情绪,关雅舒有一丝动容。她不自觉地伸手把小姑娘拉到跟前,抱了抱她。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憋了半天,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韩冰雪,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话。
话一出口,关雅舒眼眶竟有泪意,心头泛起酸涩。
“雪雪,谢谢你能理解我……不过你不要勉强自己。”
韩恋晨毕竟是她堂姐,终究是韩家的人……
这孩子……她也在成长啊,她努力想用不盲目的眼光去打量周围的人和事,关雅舒又怎会看不出来。然而……
不,太刻意了。
这个孩子并不知道她和林瑄的事,若是知道了,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到那时候,难道她还能理解自己的立场吗……
韩冰雪愣了一会儿,也回抱住了她。
“关姐姐,你人真好,”关雅舒的怀抱很温暖,像妈妈,也像她最喜欢的语文老师,即便才认识短短几天,也能让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依赖感,“我很喜欢你。”
关雅舒无言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两人说着话,继续往前走着,视线尽头逐渐出现了一片与周围竹海颜色有明显区别的屋舍。
虽然天色已晚,光线昏暗,但关雅舒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这是竹林居。
走近前,最靠前的那间竹屋的门竟然是没锁的半掩状态。
推门而入,看见床铺褶皱的痕迹和桌面上剩了小半杯的水,关雅舒心里一跳,对着韩冰雪说:“你别动,我去看看其它屋子的情况。”
韩冰雪乖乖点头。
关雅舒出门,往后面的低矮建筑群中走了一圈,检查了每间屋子的情况,发现都没有人。
走回原来的屋子,韩冰雪正百无聊赖地蹲在竹屋不远处的草丛边上看着什么,见关雅舒过来便冲她招手:“关姐姐,你来看。”
“怎么了?”
“这个虫子……”
关雅舒看到隐蔽在茂密草丛后面的东西时第一时间喝道:“别靠近它,雪雪,你离它远点。”
“关姐姐,它们都是死的尸体了,应该没有危险吧,”韩冰雪一脸疑惑,“只是,这是什么虫子啊?会不会和幻境产生时的那个声音有关系?”
关雅舒有些惊魂未定,盯着那团形体可怖只剩半截的死尸看了许久,心中也生起疑虑。
看那残留在尸体表面的颜色,好像是偏红色。
她突然想起来,五年前她好像见过这种虫子。但不是在竹林居,而是在……
“有可能,”关雅舒迅速把韩冰雪拉进屋内,交代她,“雪雪,这里生活用品和食物都有,你先待在这里……金晶石和翡翠床在你手里吧?”
韩冰雪懵然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背包。
“竹林居相对是安全的,就算遇到外部袭击,这两个东西应该也是能起点作用的,你拿好它们以防万一,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关姐姐你要去哪里?”
关雅舒将腰间的手枪取下,检查了一下弹匣,又“咔挞”一声合上,拍拍她的肩膀,将她按坐在床上,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转身推门而出。
“别乱走,知道么。”
林瑄。
他来过了。
关雅舒边摸索着朝竹林深处跑心里边想。
可竹林居现在已经没有他的踪影。
他去了哪里?
他会不会有危险?
此时此刻关雅舒似乎已经忘记了她来此首要的目的是躲开林瑄。
脑海中的画面全部停顿在草丛后黑灰残缺的尸体上。
那东西的真实面貌,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蛊。
她隐约记得几年前韩恋晨从研究所传回给顾南竹的信息里有说过修复者在研究蛊毒。
虽然不太敢相信,但可能性很大。
不管怎样,这都绝对是个危险的东西。
而她竟然两次在灰色地带看到这个东西的残骸,说明什么?
一弯残月高高挂起,在云层中缓慢穿梭,笼罩着夜色中深深浅浅的脚步。

想躲的终究躲不开。
想见的再也见不到。

琼楼玉宇,桂殿兰宫。
韩恋晨又梦到了同样的场景。
依旧在玉蟾宫,依旧是荷花湖。
只是再也没有韩萧明。
再也没有那个一周只能见到一次的韩萧明,没有那个在荷花湖边陪着她一起低头采莲数蚂蚁,抬头看云看太阳的韩萧明,没有那个耐心教她轻功,并不断鼓励灰心的自己的韩萧明。
再也没有一丝他的影子。
她看着眼前的场景,耳边的嘈杂仿佛很遥远。
湖面之下逐渐放弃挣扎的惊惧面孔,以及一个不假思索跳入水中的身影。
宫女秦思忆正呆呆地站在不远处,震惊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男生将落水的人拉出了湖面,横抱着抱回了长廊。
“大小姐!”
在秦思忆的惊呼声中,男生探了探怀里女生的呼吸,随即运气逼她把呛塞进去的水吐了出来,女生吐出水后,这才猛烈地咳嗽起来,意识依旧模糊,手脚发颤,整张脸白得像纸。
韩恋晨静静地顿在原地没有反应。
一切都由陌生变得熟悉。
男生抱着浑身湿透的女生站起来,抬目间瞥了她一眼,水珠沿着他的发间滴落下来,他的眼神并不冰冷,却也不带感情。他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抱着怀里的人疾步朝前厅而去。
“去找蓝阿姨,先救人。”
秦思忆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匆匆应了一声,拔腿奔向蓝羽澜房间的方向。
原来如此。
她这才想起来,这年她九岁。
这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她将同母异父的姐姐袁冰妍推下湖后,母亲罚她在宫门口跪了三日。
“你自己好好反省,阿晨,你这样的心性配不配得上冰魄剑主的位子,对不对得起你爸给你铺的这条康庄大道。”
母亲冷冷地对她说。
这一刻,韩恋晨终于从母亲口中证实了这件从袁冰妍那里没能确切证实的事情——父亲死了。
姐姐并没有骗她。
是她自己不相信。
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她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父亲是她背后最大的靠山,是支撑她的唯一力量。
宫门在自己面前关上。她没有再做出任何辩解,或者说从这一刻起,她彻底放弃了任何形式的辩解和反抗。
内心没有一丝波澜,木讷而寂然,和目睹凌初夜把袁冰妍从湖里救起时的感觉一样,韩恋晨只是静静地跪着,身体一动不动,双目笔直而漠然地望着紧闭的宫门,再没有其他反应。
那三日她竟直挺挺地撑过来了,她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不适之感,直到一双手强硬地将自己从石阶前拉起来,膝盖离地,她才感到一阵巨大的眩晕,双腿僵硬得难以迈动一步,关节处的剧痛盖过了麻木,浑身脱力,喉间血气干呕着上涌。她微微咬住下唇,眼前天旋地转,摔在那人怀里,被那人打横抱起。
虚弱的身体无力挣扎,她蜷在他怀里,余光瞥见他线条分明的脸颊,男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没有看她,眼里也依旧不含冷意。
可韩恋晨的心中却生出莫名的耻辱感。
这双手,三日前以同样的姿势抱过被她推下水的姐姐袁冰妍。
“她已经三天未曾进食,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凌初夜。
她突然想仰天大笑。
那天在宫门口将她拉起来的人,带着她去蓝羽澜面前求情,一反常态为她辩护的人,那三日里偷偷出来关心她给她送水默默帮她撑伞遮雨的人,暗地里打电话通知二叔从金陵赶来京城接她的人。
凌初夜,是你啊。
刺骨的疼痛中,记忆最终复位,那双手像多年前一样缓缓伸向她,掌心泛着淡淡的凉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封闭的泥沼中拉了上来,动作果断,不容拒绝。
她没有甩脱的权利。
原来你的算计,彼时便已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