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66

“陆哥哥,”门被敲了三下,一个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你在吗?”
魏文正坐在办公桌前,懒懒抬起头看了季秋霖一眼:“他不在,刚才易子澈来把他叫走说话去了。”
“哦……”季秋霖喏喏道,又把头缩了出去,被魏文正叫住。
“你小子没在偷懒吧?前几天的实验报告写了没?”
“我写啦!本来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陆哥哥的……”
“你先拿来我看看。”
“好的。”

“长官,很抱歉可能无法达到您的期待,”陆萧淡淡说着,“我知道现在调查局和魔教之间的状况紧急,但不管怎么说,您要我们在这么短时间内研究出成品都是不太可能的。”
易子澈看着他静默片刻,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出了会议室,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君含,我知道这么说可能太为难你,但现在我们不得不加快进度,”易子澈微笑着盯住他,“我以为过了这么久,你也早该习惯人体实验了。”
陆萧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给出任何表情。
“你很久没见到你祖师爷了吧。”
“啪——”
茶杯被重重掷于桌面的声音。
易子澈看见对面那张始终不曾施舍予他多余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
“陆长老近来身体不大好啊……”他依旧保持着微笑,“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会替你好好照顾他的,绝不会让他出一点点事,毕竟……他可是掌握着重要信息的人啊,只是老爷子人固执得很,两年了都不肯开口说出半个字,着实是伤我们的心……”
“易子澈,”陆萧的声音掺了丝淡淡的讥讽,终于抛弃了长官的敬称,“这些年我也已经习惯了你拿祖师爷来要挟我,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逼我跟你翻脸。”
“君含,我并不想要挟你,只是跟你说明利害关系,”易子澈面色不变,“走到这个局面我也实属不愿,但有些事注定是没办法改变的。”
“我若说不呢?”
“我不希望这种情况的发生,老实说,”伸手拎起茶壶,微微探过身帮他倒满,一边说道,“几年前你就该知道,你的反抗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除了你自己那虚无缥缈的幻想。”
陆萧盯着桌上重新冒起热气的瓷杯,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
“如果这次实验好好进行,我可以给你一定的自由,你明白什么意思吗?我知道你对当初父亲瞒着你们私底下安排人体实验心有不满,所以这次实验者名单的审核工作,我可以放权给你。”
医生震了一下。
“怎么样,知情权和挑选权。心甘情愿的小白鼠总比一无所知被强迫的受害者更能让你安心吧,”留下一份文件在桌上,易子澈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神很温和,但又带着一丝隐隐的居高临下的意味,“陆君含,这些年来,我给你的宽限已经够多了……不要让我失望。”
这话就好像在赤裸裸地警告他“你以为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易子澈抄起口袋,迈着平缓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会议室的门一开一合。
医生仍坐于桌前,一动不动地望着桌面上的文件。
他眼底的讥嘲久久不散。

密室中光线昏暗,中央的吊灯闪着微黄的星芒,仿佛随时都可能被黑暗吞噬。
易子澈进来的时候,易子寒正站在那面镶嵌着玻璃窗的水泥墙跟前,和里面的人说着话,转头看见易子澈,仿佛看见了救星。
“哥,你回来了。”
易子澈点头,走到他身边,视线移向玻璃窗里,那里面像是被隔开的一间病房,面积很大,侧面连带着卫生间。屋内白墙白砖,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还有一台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仪器,仪器周围正散发着烟雾似的微弱光芒,使得原本无比空旷的屋子像迷宫一样错综复杂,并且整个空间几乎是完全封闭的,除了眼前这扇玻璃窗,只有对面屋角的一个小小的通风口与外界连接。
床上有一人穿着宽大的衣袍,身上插着从仪器上连接过来的管子,正盘腿背对着他们而坐,易子澈对着他的背影缓缓叫了一声:“爸。”
没有回应。
“许久没来看您,您身体可还好?”
“子澈,”男人静静出声,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道你们犯了什么错。”
易子澈一愣,望了易子寒一眼,见自己的弟弟低头不语。
“儿子不知。”
“我听子寒说,你们不仅暂停了肃清行动,还把七剑放去了江东盟,”男人顿了一下,“我到底还是不该这么早就闭关把位置交到子寒手上,子澈,你作为幕后的辅助,应该帮助子寒做出明智的判断,你也失职了。”
兄弟俩沉默着,没有说话。
“现在可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血盟那边还没有确切消息,魔教已经先我们一步,抢到了另一块碎片。”
“爸,请容我稍作解释,”易子澈拍了拍一直低着头的弟弟,似是安抚,随即脸色平静地开口,“前段时间暂停肃清行动确实是子寒做出的决定,我没有阻拦,是因为我觉得不无道理。即便两年来调查局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没了‘修复者’,我们终究回不到巅峰期的实力。自上回肃清行动以来魔教一直在不断壮大,七剑却这么多年都没恢复到一半的水平,打起来也得依靠我们的帮助,这样下去损失更大的反而是我们。七剑能想到这点,更何况我们自己?”
“你倒是替他们着想,”易钧淡淡道,“子澈,你考虑事情向来比子寒全面得多,但有时就是考虑地太多,反失了长远。”
易子澈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反问道:“爸,你认为我的决策,哪里不够长远呢?”
“你有三错。一错在重启修复者却让雨花剑主再一次接近我们的计划核心,他是一个极大的威胁,两年前你没听我的话杀掉他,我且不追究了,但现在你万不该再让他参与实验;二错在让凌初夜在记者会上说出那番话,造成对我们不利的舆论。说都说了,子寒还让他们去江南谈判,你竟也不加干涉。如此便给了血盟可乘之机,若血盟手中真有血玉的碎片,七剑的立场不可能不动摇,而且尤其是凌初夜……你不该让他离开京城,他本就是个危险的存在,当年花那么多心血是为了控制他成为我们最好的武器,你却把这个定时炸弹直接放到了离那个秘密更近的引爆区。这便是第三错。”
“爸,你想听听我的观点吗?”易子澈听完父亲的责训,竟微微笑了一下,“虽然我不能保证比你更有说服力。”
易钧静静坐着,半晌道:“说吧。”
“首先,修复者计划既涉及到剑灵和血清,这终归是七剑血脉的秘密,是我们的盲区,我们不得不借助七剑传人的力量。爸,这点是当初你告诉我们的,不是么?”
易钧不语,只是微微侧过了头,似乎等待着他的下文。
“陆萧是精通医术的雨花家的唯一血脉,并且对剑灵有过一定的了解,眼下他依旧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还不能死。至于两年前的事,有陆家长老在,还有那个灰色地带秘密的挟制,这关乎整个七剑家族的声誉和命运,他终究是不敢轻举妄动的,我有把握制住他,你不必担心,”易子澈顿了顿,继续道,“记者会上凌初夜的言论确实出乎我们的意料,不过他的真正意图是引蛇出洞,诱使血盟露出马脚。根据我安插在江南的眼线前期反馈的情况,江南很有可能早被血盟控制住了,现在我的眼线已全数失联,若是这样,调查局再继续直接干涉极有可能造成反效果,但七剑不一样。”
“是啊,爸,七剑的身份是直接和麒麟血玉挂钩的,他们出面肯定比调查局更容易得手,血盟若真想名正言顺地获得麒麟血玉的力量,不可能不考虑身为血玉守护者的七剑的。”易子寒在一边附和道。
“你们以为……我不懂这些道理吗?”易钧说着,转过身来,双臂动了动,突然一个发力,将所有管子都震了出去。他缓慢地从床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玻璃窗边,“啪”地一掌按在了窗上,把易子寒吓了一跳,易子澈倒是冷静地纹丝不动。
“这才是我们的失败啊……”易钧双眼微微睁大,目光直直射向兄弟俩,眼珠子一眨也不眨,眼底闪过一抹安静却诡异到令人恐惧的光亮,嘴唇蠕动着,“这么多年……易家还是没有真正赢过他们……”
易子寒神色有些茫然:“爸……”
“灰色地带的事很可能已经被他们知道了。”
“他们?七剑?”
“血盟,”易钧收回视线,转过身朝着那台仪器走去,“如果是这样,七剑知道也是早晚的事,他们很快会接触到灰色地带的秘密,一旦他们接触到……尤其是当年身体接受过实验的几个……易家就很难再控制——”
“爸,稍安勿躁,”易子澈开口,“这便是我重启修复者的目的之一。”
易钧正从仪器里拿出一块边角不规则的物体,动作一顿。
“你忘了吗,凌初夜体内潜力再大,终究只是个失败的半成品。若他不再变得可控,那这个半成品就没有存活下去的必要了。眼下我们的计划他必不可缺,是因为我们还没能研究出比他更强大的替代品。”
易钧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
他似乎很快明白了什么,但他的声音依旧静静的:“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
易子澈点头,并未回应旁边弟弟传递过来的意外眼神。
“爸,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不光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整个易家的繁荣,我已经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了。这次,我一定会努力替你,替家族完成这个心愿。”
易钧看着大儿子坚定的眼神,心头忽地震了一下。
这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年幼时趴在爷爷床边的自己。
那时的自己,应该也是这样的眼神吧。
“血玉既已不完整,靠蛮力找齐是最下之策,七剑合璧短时间内也无法完成,剩下的唯一途径便是能够重造血玉的灰色地带。”
“上一代的七剑就已经有人发现了灰色地带的秘密,想彻底瞒住横竖是不可能了,干脆就让这一代的人知道,借他们之手带回新的血玉,赶在魔教之前完成实验,再将秘密公开,七剑的罪名也就坐实了,到时就是慕家也扳不回局面,我们就能真正地拥有那股力量和操纵那股力量的血脉,将所有妨碍我们的势力一网打尽,不管是魔教,残月,还是血盟。”
慕家……
一想到慕家,易子澈眼里闪过阴沉之色。
前天……他本可以顺利地抓到林雨惜,没想到慕羽漠突然出来横插一脚,轻飘飘的几句话,不费一兵一卒就逼着他不得不放弃抓捕,整军撤退。
慕家,又是慕家。
没错,到那个时候,就算慕家手里有易家的黑历史也无济于事了,相比他们手里掌握着的秘密,慕家拿捏着的把柄既无法保护七剑,也不再具有威胁他们的作用。
“七剑将从这一代开始,永远失去血玉的管辖权和归属权,也将永远失去,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最初意义。”
无论是尚在人世的老一代,还是参差不齐的新一代。凌家,蓝家,陆家,洛家,林家……
他们的荣耀将不复存在。
七剑将不再是原来的七剑。
把那些人搅乱的秩序修复到原来的样子,不,不仅仅是这样,秩序将被改写!
他们将获得永恒!
这是他们家族所追寻的,经久不息的梦。
一窗之隔,年轻人的眼里,倒映的全是玻璃对面父亲平静而欣慰的面容。他的瞳孔瞬间就像重新点燃的烛火一般,亮了起来。
他微微勾起嘴角,笑容温和而从容,藏着无尽的危险。
“七剑,是时候换血了。”
话语响在密闭的空间里,没有回声,却好似在所有听到的人心上重重刻下了长久不灭的痕迹。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整个屋内寂然无声。
“子澈……我小看你了,”易钧盯着手中的东西看了一会儿,合手握紧了它,转头望向大儿子,“不愧是我的儿子,为父相信你们能替我完成那未完成的大计。”
目光扫过一旁仍处于呆愣状态的小儿子,易钧面无表情地略过了他,对着大儿子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
“还有一件事,必须尽快去办。”
“爸,你说。”
“陈子君还活着是吗?既然乱葬崖下的尸体不是本人,那就说明她还活着,”易钧冷冷道,“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找到她,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不管她知道多少,只要她还活着对我们就是一个潜在的威胁,你明白吗?”
易子澈颔首,毫不犹豫地回道:“我明白,陈子君的事已经重新立案了,我会以此为机会除掉她。”
当然,不是通过他的手。
“先别除掉也行……她或许也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实验对象,”易钧若有所思,“但你要保证让她无法再开口说话。”

午后,天门山。
“我现在深切怀疑我朋友和堂妹的失踪也是因为碰到了跟你们同样的事情……”听完洛云泽和陆雪依的叙述,韩恋晨刷新了一下自己的世界观,“你们是什么时候感觉从幻境里走出来的?有触发什么……机制吗?”
她快词穷了。
这地方的一切都在挑战她固有的认知水平。
“没有,只是跑着跑着手机就突然有信号了。”
那她使了招太极封印触发了幻境又要怎么解释?
……这根本找不到相似点啊。
难道是随机性的吗?
“你……怎么知道那是蛊的?”陆雪依一直蹲在那里观察冰块,她慢慢地转过头来,望向韩恋晨。
诶?
韩恋晨怔了怔,一拍脑袋。
是啊,她怎么知道这是蛊?
“我乱猜的,不要信我。”
耸肩,见小姑娘半睁着一副死鱼眼对着自己,明显是觉得她根本没在认真回答问题。
这时候走过来一看她才注意到,冰块正在缓慢地融化,周围已经有了一小圈水渍。
看来这冰封持续不了很久。
抬眼目测了一下前方距离,又看了看定位器,她提起手里的剑冲陆雪依挥了挥:“你往边上靠一下,我把冰层加厚一点,不然走到半路化了就好玩了。”
走到半路?
“我们要往哪里走?”洛云泽问道。
韩恋晨挥剑将冰块直径冻厚了几厘米,收起剑往前方指了指:“就这一条路,你还想往哪里走?”
往后走回幻境也不是不可以?
韩恋晨觉得自己的思想有点危险。
“可前面都是山啊,走得通吗?”
“后头那座山前面有一条很窄的路,穿过那里就是地心之谷,我就是从那里过来的,”拿出一个塑料袋把冰块套起来,“现在没时间研究这东西,保险起见先带到那里毁尸灭迹吧。”
“毁尸灭迹?”陆雪依瞪大双眼,“如果这是蛊的话,应该无法轻易毁掉躯体的吧?”
“你说的有道理,”韩恋晨看了她一眼,抬腿率先往前走去,“不过还是试试吧,毕竟……若是地心之火都烧不掉,那这世界上怕是没有东西能奈何得了它了。”
两人一惊,地心之火?
“你们手机还有电吗?”
“快没了。”
“现在还是有的吧?信号也恢复了,那刚才的对话楚景笙应该监听到了。”
韩恋晨拿出手机拨给了楚景笙。
“你都听见了吧?”懒得说客套话,“我不想重复解释,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碰到了紫云和奔雷,长虹和旋风还在天子山。”
“听见了,我也差不多明白了,”楚景笙的声音从那头悠悠传来,“你刚才的判断应该没有错。”
“什么判断?”
“古时湘西边界,确实曾是制蛊胜地。”
心头咯噔一声,韩恋晨视线往下移到手上拎着的袋子。
“哪个家族从事这个?”
“没有人知道,但肯定是有的,”楚景笙道,“这样看来,第一个谜团已经解开了,灰色地带的邪恶力量或许就是来源于蛊毒,你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没让你失望真是太遗憾了。
韩恋晨准备挂电话,楚景笙叫住了她。
“你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了吗?”
“你不是想开启剑灵吗?我大概猜得到你的目的,我们会按你说的去剑灵发源地,但没有灵泉宝玉,能否解开封印可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若不能,你待如何?”
“这个嘛……”韩恋晨顿了顿,视线转向洛云泽和陆雪依,朝他们伸出手,“你们俩把手机给我。”
楚景笙还没反应过来时,发现监视器上位于天门山的两个红点突然闪了几下,随即消失不见了。
“你……”
“紫云和奔雷的定位监听被我暂时解除了,”莫琳琳临走前给她的黑科技倒是派上用场了,“你放心,我还没打算跟你翻脸,只不过接下来短时间内我不希望我们三个人的对话再被你听到。”
楚景笙愣了几秒,莫名笑了出来:“倚月阁吗……原来如此,韩恋晨,你可真行啊。”
笑声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早该预料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他根本没有意外的必要。
“楚景笙,你知道这点搞破坏的能力我还是有的,所以,”女生轻描淡写地留下最后一句,切断了通话,“别惹毛我哦,这样我们还能愉快地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