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62

弥漫着血腥气的楼梯道间,两个人一上一下在拐弯处相对而立,隔着台阶冷冷地对峙。
下方的女生不带犹豫地抬腿往上走,上方穿黑色制服的女生立刻往下几步挡在她面前,下方的女生握住手中的枪将它直直抬了起来,对准了她。
“阿晨……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雨惜视线落在韩恋晨早已被血染透的医用外套上,目光难掩惊痛和不可置信,伸出的手颤抖着,似乎想察看她的伤势,却又不敢触碰她的身体,因为视线所及竟全是鲜血淋漓,很难找到一块干净完好的地方。
“让开。”
韩恋晨根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沾着血迹的脸上除了诡异的冷静还是冷静,林雨惜看进她的眼底,触到一片死水般的寂然和空洞,联想到刚才上头的命令,心头咯噔了一声。
“……你告诉我那不是你干的……他们要抓的不是你,刚才发生的那些事都与你无关对不对……你他妈的不是一直在研究所里工作得好好的么?你到底怎么了?”
“雨惜,让开。”
仍是那句话,平稳不变的声调,韩恋晨把枪口从林雨惜面前移开,拂开她的手,继续一步一步往楼梯上方走去。
“站住!”林雨惜迅速回身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住她的前进,“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你想去送死吗?”
“……”韩恋晨背对着她低声道,“放手。”
“你知道我不会让你过去的,无论是以我个人的意志还是调查局的命令,”林雨惜咬牙狠了狠心,拔出腰间的手枪也对准了她,“你给我冷静点。”
“我现在……挺冷静的,”韩恋晨仍旧没有转身,声音静静地,对近在耳侧的枪口也并不在意,只是有几分怔愣,似乎对她的话感到一丝莫名,随后冷冷道,“林雨惜,我叛变了,你有种就开枪。”
“韩恋晨,你别逼我,”林雨惜一贯冷静的声调颤抖起来,“你他妈疯了吗?你伤得这么重!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原因做出这种事,停手吧……”
“开枪啊!”韩恋晨突然拔高了声音冷冷喝道,“调查局给你的命令是格杀勿论吧,别给我们两个留下心理负担——”
枪声将话语戛然而残忍地截断。
林雨惜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枪口,似乎对一瞬间做出的事后知后觉。
手指僵硬在扳机的搭扣处。
怎么回事?
她刚才……做了什么?
看见对面的人咳出一口血,抹去嘴角的血迹,竟对着自己微微笑了一下,林雨惜的大脑仍旧一片空白,目光茫然而无措。她浑身颤抖着,手脚不受控制,耳侧的一切喧嚣全数化为死寂。她看见韩恋晨嘴型微动,说了些什么,但她听不见任何声音。
直到又一声巨响撕裂她的耳膜,听力从那片死寂之中被拉回了常态,她才意识到是枪声。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刺痛,她看向韩恋晨握着枪抬起来对准自己的那只手,随即视线缓缓移向了自己的左肩。
伤口绽开,鲜血流出。子弹从肩头擦过,并未深入肩骨,疼痛却堪比剥肤剜心。
巨大的悲恸投下足以吞噬全身的阴影,将她包裹在了其中。

“啊,抱歉,”苏筱见她皱眉睁开了眼,停下了包扎的动作,低声道,“可能扎太紧弄痛你了,我调整一下。”
林雨惜眨着眼睛,花了好几秒钟适应光线,随即茫然地环视四周。白床白墙,一切几乎都是白色的。目光移到了苏筱身上。
“这里是……医院?你是……”
“不能算医院,只是小型医学诊室,”苏筱一边帮她重新调整包扎的松紧,一边解释道,“我是苏筱,不是医生,只是略懂一些医术。你伤得不重,大伤集中在左肩,中毒程度也较轻,我已经给你注射过解毒剂了。”
林雨惜坐起来,一撑手肩部便传来疼痛。低头俯视自己正被纱布一层一层裹起来的左肩。
方才梦境结尾那般真实的疼痛感,大概是来自于此吧。
所以她……没有被易子澈带回调查局吗?
林雨惜抬眼看向苏筱:“谢谢,不过……”
“我知道你有问题想问,但我恐怕是没办法回答你的,”包扎完毕,苏筱收拾着手上的器具,转身走了出去,留下一句,“你先好好待着别乱动,我去叫老大过来。”
老大?
难道……
“你是……倚月阁的人?”
苏筱脚步一顿,点了点头:“是。”
林雨惜愣了愣,半晌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缓缓抬手捂住了半边脸。
啊,是了……
她想起来了。
那时她最后听到的,是慕羽漠的声音。

林欣然本以为血盟的病毒很好解决。
“……楚景笙个天杀的,”她看着显示屏上再次黑掉的界面,往后倒在椅子上仰头长叹,“这无耻的手法,搞得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调查局的亲传弟子了。”
“副阁主?”对面的人没有听清她的话。
“啊……没什么,你们继续手头的工作,正常接单就好,血盟做手脚的事你们不要声张,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对各地分部的员工交代完日常任务,林欣然将通讯切断,双手环胸盯着显示器,满脸郁闷。
血盟的病毒不难发现,问题在于发现了却很难彻底根除,暂时清理后它还会无限再生,顽固程度直逼小强。因而就算她打通了江南与其他地区的通讯,也只能是暂时的,且是极其短暂的,最多不超过一分钟,通讯又会被重新限制。
若是这样,她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联系上京城的慕羽漠和苏筱。
为了稳住江北地区不让调查局有所察觉,楚景笙打算利用这种权限控制情报机构,制造一片祥和的假象。这个过程中肯定会有通讯恢复正常的空当,但在血盟的监视下,林欣然亦不敢拿倚月阁,拿自己身边人的安危来冒险。
不过,江北那边总会发现的吧。
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知道灰色地带那边,她哥怎么样了……还有阿晨和琳琳……
林欣然眼神微暗,灰色地带……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个名字再一次进入了视野。
而且还成为了解开麒麟血玉谜团的关键。
早知如此,多年前父亲请她帮忙隐藏行踪的时候她就应该问清楚。
父亲知道了某些他们都不知道的东西,那些信息连倚月阁都不曾记载。
不,还有可能是什么……
倚月阁不是不曾记载,而是将这些信息屏蔽起来了,连内部人员也无法看到。
能有这种权限的,大概只有慕家的人了吧……
按这样推论,老大……或者说慕家其实对这些年所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却刻意将真相隐藏起来,也说不定。
可这么做的理由又是什么?
林欣然从前就看不透慕羽漠,现在依旧如此。

苏筱出去后,慕羽漠很快便过来了。她推门进来时,林雨惜坐在床边盯着她没有说话。
“感觉如何,”慕羽漠关上门,转身对上她的视线,“好点了吗?”
“没事,”林雨惜顿了一会儿,“多谢。”
慕羽漠走到她对面的那张病床前面,半靠着床沿,双手交叉环在胸前,神色淡然。
“你想走是吗,”惯有的敏锐洞察力开门见山,“虽然你的伤势确实已无大碍,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
“昨天下午,魔教和调查局开火了。”
慕羽漠一句话就让林雨惜瞪大了双眼。
魔教和调查局?
昨天下午?
“今天是几号?”
“十月九号。”
那昨天便是八号。下午……恰好是她遇袭的时候。
林雨惜蹙眉:“因何开火?”
“尚不明确,”慕羽漠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闹得挺大的,就结果而言,这么说吧……现在半个京城失陷了。”
“怎……”
怎么会……
她不过是在学校待了一周没回去,魔教发生了什么?
教主不是还在卧病休养吗?
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和调查局打起来?
如果是因为肃清行动,前阵子不是已经……
半个京城失陷?
林雨惜下意识从床边跳下来往门口走,慕羽漠一把带住她的胳膊。
“你现在出去也回不了魔教,”女生声音平静,“慕家处在调查局掌控的未陷落区域内,离着你们总部有大半个城区。”
林雨惜没再往前走,任由她抓着自己的右手,垂眸不语。
慕羽漠没有明说,但她已经些许猜到了言下之意。
她八成是被正式列入追杀名单了。
正如慕羽漠所言,现在出去,要想回到总部,必须穿过调查局的领地,会遇到什么可想而知。
“我知道了。”
沉默后的妥协不带任何多余的废话,一如曾有的默契。
慕羽漠松开手,目视着她走回床边,继续说:“你还想问什么吗?”
“这种局面,会持续多久?”
“我不知道,”慕羽漠淡淡道,“要等我查清导火索,或许事情才能清晰一些。至少现在的僵持状态,少不了十天半个月。”
林雨惜捂住脸,半晌又放下手,冷笑出声:“是吗……”
“偶然中的必然罢了……多事之秋,我上次跟你说过吧。”
“必然……么,”林雨惜喃喃道,“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呢?”
“随你,只要你不出去,”慕羽漠想了想,“你论文还没写完吧,那两本书我帮你顺便带回来了,应该是重要的参考资料吧,一会儿拿给你。”
林雨惜愣愣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慕羽漠救了她。
她是怎么……
慕羽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那里,又是用什么方法救出自己的……
一时间林雨惜脑子里堆积了无数的问题想问,但她终究什么都没有问。
她知道根本没有问出口的必要。
她隐约是明白的。
长久以来,她们总是维持着这样的状态。
她根本不需要问什么。
“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
“明知故问不是你的风格啊……”
“雨惜,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慕羽漠起身,朝门口走去,声音依旧是不变的平静,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波动她的情绪,“不要想太多,你好好休息。”
“漠漠。”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模糊的低语。听见这个再度响起的久违的称呼,原本已经走至门口的慕羽漠动作顿了一下。
“我当初根本不该救她。”
慕羽漠维持着握住门把手的姿势,没有说话,亦没有动。
“我应该让她死在那场鸣商阁的剿灭计划里。”
女生的语气此刻竟毫无感情,慕羽漠皱了皱眉,转过身,看见女生眸底黑漆漆的一片,瞳孔空洞,没有一丝光亮,唇边的冷笑仿佛聚集了言辞背后埋藏着的所有情绪,悲哀,愤怒,决绝,伤痛,又因无力承受被迫扭曲,变得僵硬而脆弱。
“她这么对我说的。”
靠着床沿缓缓地蹲了下去,她死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转而捂住了脸。隔了好久,略带嘶哑的声音才从指缝中溢出。
不似悲泣,胜似悲泣。
“我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啊,”梦境再度轮转,曾经模糊的话语浮上了水面,一字一句,刃如秋霜,“那天我没能拦住她,那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