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60

从谷口下去,韩恋晨看见了云筱落所说的那个火坑。
……看起来像是一座迷你火山的内部。
准确来说,是休眠火山。
透过火坑的缝隙,能隐隐约约看到岩浆的炽烈红色,但那只是内部,火坑外部却异常平静,不走近几乎不会察觉到这竟然就是地心之火的源头。
而另外三颗晶石则分别处于以火坑为圆心半径两三米的圆周上三个不同的位置。
“这个摆放位置……确实是按照五行规律来的。”关雅舒道。
“五行规律?就是化石大法的那个口诀吗?”韩冰雪问道。
“化石大法是依照五行规律而定的。五行之中,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关雅舒指着三颗晶石的位置分析道,“所以木晶石和水晶石相邻,木晶石与对面的土晶石中间空出的应该是火晶石的位置,水晶石与土晶石中间空出的则是金晶石,这样五颗晶石便形成了一个循环圈。”
“没错,”云筱落睨了关雅舒一眼,对她的知识储备量感到些许讶异,继而补充道,“而在这个循环圈中,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因而又形成五角连线。”
说着朝那个圆周比划了一下:“类似于这样……画个五角星,懂了么?”
莫琳琳点头:“听起来像是个阵法,那地心之火处于中心,估计是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是这样……”云筱落低声道,“问题就在于此,以五行晶石为阵,地心之火在中央,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
她看向一直沉默的韩恋晨,对方有些后知后觉。
“看我做什么?”
“觉得你脸色有点奇怪,”云筱落盯着她半晌,“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没有,”韩恋晨摸了摸脑袋,“只是头疼,老毛病罢了。”
莫琳琳靠过去摸她的额头,两手抵在她的太阳穴位置帮她按着,声音低低的:“要紧么,我看你刚才已经吃过药了,怎么……”
“……哦,”云筱落这才想起来,“我差点忘了你失忆这件事了……不过你现在的反应是否意味着,你之前曾经了解过,地心之谷的事?”
应激反应吗……
“我不知道,”头痛好像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韩恋晨控制住自己的声调,轻轻握住莫琳琳的手腕示意她没事,莫琳琳这才放下手,但神色里仍是担忧,韩恋晨转向云筱落,叹气道,“你继续说你的,别来烦我。”
云筱落依旧盯着她看了好久,才收回目光:“我已经说完了,接下来要验证一件事,就是地心之火能否如刚才解封过程中那样被顺利引出,这需要将金晶石和火晶石归位,并将九转神功和化石大法再进行一次。但你……”
“我是头痛,不是残废,”韩恋晨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再充当一次后备灭火器,“把你的剑给我,我会看情况办的。”
虽然她的冰魄水平对地心之火效果甚微,但至少还是能短时间抑制的。
“呵呵,那样最好,”云筱落微笑着卸下身侧的长剑扔给她,对其余人道,“那就准备开始吧。”
关雅舒退到了一边,莫琳琳和韩冰雪分别走到火晶石和金晶石应该处在的位置。
“雪雪,你不要勉强,有什么不对立刻停下来告诉我,知道吗?”莫琳琳朝着斜对角的韩冰雪叮嘱。
韩冰雪点点头。
莫琳琳将五岳鼎放在地上,深吸了一口气,脑中回忆着已经重复过两次的招式,伸手张开五指,气流于指间游走,转手一掌拍出:“精诚。”
“金石为开。”韩冰雪也把翡翠床放下,默契地对掌将金晶石拍出,金晶石和火晶石分别飘向已经有三颗晶石的圆周,归于原位。
晶石归位的那一瞬间,五个位置形成了清晰可见的连线,五颗晶石的光芒相融相连,围成了一个较为明显的圆形,整个圆周仿佛被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发出“碰”的一声,随即一股狂劲的气流从圆周扫荡过来,逼得两人分别后退了几步。
“这是……有反应了吗?”莫琳琳被这狂风一般的气流吹得有些睁不开眼,眯起眼看着中央依然没有丝毫动静的火坑,手上动作没有停下,喝道,“覆水!”
掌心微移,真气从火晶石里散开,范围扩大并包围住整个圆周。
“雪雪,趁现在把能量转移!”
“……好!”韩冰雪会意,掌心同时对准了金晶石和斜对角的木晶石,“木已成舟。”
金晶石表面大放光芒,金色真气朝着木晶石直线飞去,接触到木晶石的那一刻,像摩擦生火的火柴一般,将木晶石周围也点燃了。
莫琳琳也不迟疑,直接对准了下一个目标,水晶石。
“迎刃。”
“水到渠成。”
又一道光芒射出。
“蒂落。”
“火然泉达。”
九转神功和化石大法的配合下,真气在五颗晶石间飞速留下轨迹,以直线相接,互相联系在一起。
一切还算顺利。
“我对五行不太了解,不过,”韩恋晨抱着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个过程,随口吐槽了一句,“这五角星怎么看也不是按正常顺序画出来的吧?”
这阵法……为什么莫名有点眼熟。
云筱落刚想开口,那边的验证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
“九转。”
“万尘,”韩冰雪将手中全部的力量对准最后的土晶石,“归土!”
“轰”的一声,随着五行晶石形成相邻和对角的关联,火坑的裂缝中突然窜出无数火苗,顷刻间聚集成了熊熊烈火,火焰的势头大到几乎直冲天际,如火山喷发。
和片刻前她们在封印线处遇到的如出一辙。
——地心之火。
云筱落把原本想说的话抛之脑后,转头看韩恋晨。
韩恋晨却没有动,示意她看那团火。
冲天的火光映在众人眼底,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亮白。
“似乎没有我出手的必要,”她凝视着那团火,“你看那火,虽然烧的很高,但并没有像上次一样向外蔓延。”
云筱落看向火光中心,确实如此。火势很旺,但燃烧范围却一直保持在五颗晶石所围成的圆阵之内,没有突破圆周界线,到达不了人站着的位置。
“这样你的说法便证实了吧,引出地心之火的方法。”
“是啊……而且这火在地心之谷范围内的任何一个位置应该都是可以引出的,超过封印线可能就不行了,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云筱落正说着,声音戛然而止,她看见一旁的韩恋晨忽然捂着脑袋蹲了下去,手里的剑也掉在了地上,“你怎么了?”
头,好痛。
痛得快要裂开了。
就在刚在的某一个瞬间,本已消退的疼痛再次袭来,疼得她来不及反应。
“喂,你还好吗?韩恋晨?”耳边是云筱落的声音,“你怎么了,是又头疼了吗?”
为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云筱落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远离了脑海,耳边取而代之的是呼呼的风声,夹杂着凌冽的寒气和细碎的冰渣裹挟住了她的身子。
“哈……哈……”心跳开始急剧加速,呼吸有点困难,她断断续续地喘着气,一只手缓慢揪住了胸前的衣领,试图勉力抬起头来。
啊……突然间这是……怎么了啊……
快喘不上气了……这是……发病了么?
在距服完药……仅仅一个小时还不到的时候。
玉雪丸也有失效的时候啊……
心中划过一丝嘲讽,此时眼前突然闪现出另一幅画面,画面上方是一个圆形阵法,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
雪山?
她是不是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场景?
为什么会看见这个……
未及思考,耳中突然涌入无数错杂交叠的声音,带着潮水般的轰鸣,穿破耳膜刺入脑中,疼得她本能地发出呜咽。
“如果没有它……”
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毁掉……”
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不受控制地冲破牢笼喷薄而出,她死死咬住牙,浑身颤抖起来。
一个黑影出现在几步之外,背对她立着,单手将手中的剑举了起来。
这是什么?是她的记忆吗?
那是谁?
无数画面混杂着飞速闪回。
“如果我能让冰魄剑永远消失……”
不……
“既是群蚁附膻,那就各凭手段吧……”
闭嘴。
一滴鲜血落在雪中,将纯洁的白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
接着又是一滴。
再然后是铺天盖地的血色,像一股滔天巨浪,直接把整片雪山,连同无边无垠的天际也一并淹没,吞噬殆尽。
一片血红之中,黑影竟在跳舞,指尖婉转,腰肢纤柔,步履轻盈,长袖纷飞,她回眸之时眼底尽是幽暗的空洞,韩恋晨与她对视,只觉满心骇然,胸口如遭炙烤。头顶上方那个圆形的阵法依旧散发着刺眼的蓝色光芒,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发出凄厉的嘶吼。
“我要让你们……为山九仞……”
被利箭贯穿的痛感延至四肢百骸,血腥气灌入口鼻,仿佛真实的鲜血涌注进来,于喉管处留下近乎窒息的呛呕。
“……功亏一篑。”
不,不应该这样。
哪里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女生下意识地伸手抓起了掉在脚边已经浸满鲜血的长剑。
“堂姐?”
“阿晨!”远处突然插进来几个模模糊糊的叫声,“云筱落快拦住她!”
为时已晚。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追着某些东西跑,不管是好的东西,还是坏的东西,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
有没有人是真正没有一丝执念的呢?
可说到底执念,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你觉得,什么才算‘好好的’……你又怎么定义‘好’这个字呢?”
“‘好’就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泛指啊。每个人做这辈子该做的事,以追寻自己想要的美好的东西。”
“老师都是这么告诉学生的吧,”林瑄语气有些无奈,觉得这个答案着实无趣,心头却隐隐生起一丝探求的意味,“关雅舒,当老师是不是真的那么快乐?”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见你的眼里,全都是……”林瑄不知如何形容,踯躅良久,“美好的东西。”
“你看,你说‘美好的东西’,”关雅舒看着他,“说明你自己对‘好’已经有了定义,不是吗?”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这个词,或许从来与我无关。”
“林瑄,”关雅舒笑了笑,“这个世界再令你失望,也总会有些值得你执着和留恋的东西吧,于你而言,哪怕是一片与世隔绝的荒境,对吗?”
与世隔绝的荒境……哪怕是这里,是吗。
哪怕是他这样可耻也不知有用与否的逃避。
林瑄愣住了。
他不知道。
可他的感觉,很奇怪。
心脏紧紧地缩成一团,又缓缓地舒张开来。
一双手轻轻捧起它,将它缓缓托出了溺潮之上。水面的尽头,黎明的浅金色正从山头一点一点攀爬上来。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勉强自己。”
这就是我给你的,所谓的“好”的定义。
少女的声音渐渐远去,消散在风中。

走出竹屋外的林瑄正迎上黎明的第一缕晨光。
他以为自己会彻夜不眠。
但不知何时他却合上眼安然睡去,度过了一个宁静而没有杂念的夜晚,直到黎明破晓前。
他梦到五年前的关雅舒,自己将伤养好的她送出禁区的那个时候,她对自己说出了“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勉强自己”这样的话。
到头来,他做到了吗?
竹林居一如五年前的模样,掸落厚厚的灰尘仿佛就能将时空倒流,回到往昔。
五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以一个“逃兵”的身份。他在这里遇见她,救下她,她把他从孤闭的空间里带出来。
当他的双脚走出灰色地带的时候,他曾以为他的心也彻底从灰暗里走出来了,他曾经告诉自己以后要活出那个女孩子所说的“不勉强”的生活,他想找寻到除了那片灰色土地以外的,值得他执着和留恋的东西。
他选择了教师这条路,然后再度与她不期而遇。
即便平等地并肩而行,身份背景的悬殊终究横亘在他们之间,将两人隔在危桥两侧。但他不顾家人和长老的反对,走上了那座狭窄而摇摇欲坠的危桥,终于赶在她消失在自己视线前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当少女微笑着回握住他的那一刻,他曾以为自己做到了,努力了这么久,他没有辜负那个初见离别时女孩子真挚的祝愿,他兑现了自己内心的承诺。
然后她离开了。
留下一场笑话,五年谎言,无数的谜团和欺骗。
正如五年前他孤身踏入这里,五年后他依旧孤身归来。
什么都没变,什么也都变了。
早上出门前将充满电的手机拔下时,屏幕左上角依旧没有一丝信号。
自从昨晚又绕回竹林居,林瑄心下已经基本确定自己是走入了某种奇怪的幻境,而且直到早上醒来的这一刻也还处在这幻境里。
可最开始的震惊和失措根本没有持续多久,他的心情现在竟出奇的平静。
他不知道怎么来形容。
对于自己当下的心境,他甚至生出一种熟悉的罪恶感。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放弃。
是的,他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
他想丢弃一切,再度回到过去。
回到过去那个早已做好丢弃一切的心理准备的自己。
远离这个荒境五年后,再次回到这里,埋藏于心底的那股念想重又被挖了出来。
是啊,为什么。
五年前明明他早就有了自生自灭的觉悟,明明他早就清楚自己逃避现实的后果。
明明一切都是清楚明了的。
可他遇见了她。
于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
所有清楚明了的事情都不知不觉地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么如果没有她呢?
或者被林家的人找到带回去,或者他自己主动回去认罪,回到麻木的生活中去,或者隐藏得好的话,他会一直留在这里,彻底淡出这个世界,直至终老死去。
如果他一直待在这片土地之上,过着隔绝的生活,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是否对他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好的结局?
某种程度上,那段时间里竹林居成为了他的舒适地,生活条件虽有所限制,但在有限的空间里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时常一个人在竹林里能坐上整整一天,不管是逃避什么,天马行空地思考什么,亦或徜徉,亦或徒劳地寻找,只有他一个人,他感到安宁。
这可耻的安宁啊……
关雅舒洞察得很准,她只是不说,直到离别的时候她才委婉而踌躇地对他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的”。
在世人眼里,“好好的”于他而言或许是担起七剑的责任,铲除魔道,复兴家族,功成名就,繁衍子嗣,这千百年来就是他们的使命所在,家业功名更是无可非议。
而她只说“你不要勉强自己”。
没有过多地思考她话语的真心与否,那一刻林瑄只是忽然意识到一个简单的事实——
啊,她看穿我了。
他将所剩无几的执着和留恋放在了这片与世隔绝的荒境。
她看出来了。
她不说,但她一直放在心上。
林瑄抬头望向天空,神色闪过一丝迷茫。
可是你说的话,究竟有几句是真的?
当初说出这些话的是你,现在逼我怀疑这些话的真心的,还是你。
你为什么能走得如此干脆,如此狠心地丢下……
他愣了一下,思绪忽的顿住。
绮君……
他还有绮君啊。
他怎么能丢下孩子不管……
母亲虽还能搭两把手,但毕竟也是一把年纪了,唯一的长老也在几年前病故,妹妹也不可能长时间帮忙照看,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想着再次逃避。
真差劲啊。
他终究没能做到。
他的人生,到头来依旧是被束缚着的。
林瑄思前想后,终是自嘲地笑了出来。
帮我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又亲手把我推入另一个永远无法挣脱的束缚中。
关雅舒,你真是打得一手好牌。
突然之间,思绪被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声音打断。
林瑄浑身一震,侧耳细听,竟是《桃花渡》的调子。
竹箫之声!
声源就在前方的竹林中。
林瑄傻傻站在原地顿了几秒钟,接着几乎是立刻就拔腿狂奔起来,朝着竹箫的声源跑去。
那熟悉的音调……
他听了那么多年。
他不会记错!
脚步在竹林间穿梭,男人跑着,脑海里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年幼的他也曾这样在庭院间奔跑着,寻找着什么。他一直习惯了,每当听到熟悉的曲调,他就知道要跑着去找谁。
他一直在追寻啊。
或许当他下意识地迈开腿时,他才真正从心里攫出那个掩埋了很久的答案。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追寻。
他从来都没有放下,从来都没有停止。
无论这是不是所谓的执念。
——拜托了。
——不要消失。
他跑着,耳边的乐声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一点一点地缩短与他的距离。
——神明啊……
这一刻无神主义的他几乎想向上苍祈求。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请听一听我的心愿吧。
——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让他消失。
——请再等一等。
林瑄跑着,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迫切与难过,眼角泛红,泪意却无声无形。风声伴他前进,竹节一根根在视野中远去,他的眼里心里似乎此时只有那唯一的目标,唯一的念头。
——请让我,再见他哪怕一面,说哪怕一句话吧。
脚步终于刹住,林瑄一手扶着竹干,一手扶着膝盖,喘着气。
近在耳畔的箫声也慢慢地止住了。
他直起身子望去,不远处有一人正背对他执箫而立,衣诀翻飞。
——就算是,在幻境里。
对着转过头来冲自己微笑的那个人,音容笑貌,记忆犹新。他颤抖着声音,早已长久沉寂于时光里的称呼从唇齿间溢出。
“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