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58

林瑄莫名又走回了十里画廊。
天色已晚,若找不到出路,看来只能先歇在竹林居了。
不,现在不光是找不到出路,而是连路都难以摸清。
这一切还要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刚走出山洞时回过头来喊凌初夜他们的时候身后没有回应,他就察觉到不太对劲。走回那条道路的拐弯处,发现那面冰墙还在,但洞内空无一人。于是他没有再顾及方才找到的另一个出口,往原路返回。
寒冰洞仍然是他们来时的样子,碧血真情七叶花的根茎也还在,只是不见那三人的踪影,连冰面上的脚印都没有,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林瑄以为他们有事先出去了。他从寒冰洞的入口走出来,拿出手机打算联系一下凌初夜,发现一点信号都没有,可他记得刚进百草谷的时候明明是有信号的。
更加诡异的是,他突然发现,寒冰洞前这一带本是四面环绕荒谷的中心包围状态,而此刻他视线的前方,竟然是一处悬崖,悬崖之下还有源源不断的声响。
水流声。
悬崖?
开什么玩笑?
林瑄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试着揪了一下脸颊,真实的疼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
怎么回事?
本应位于低处的百草谷,海拔怎么可能……?
他快步走至悬崖边,向下俯视,更加震惊地发现这底下竟然就是他们不久前才去过的那道瀑布。
摆放灵泉宝玉的那道瀑布,明明离百草谷有很远一段距离,他们几人从那里走过来都需要不少时间,为什么现在这瀑布会出现在百草谷内?
林瑄回头,身后确实是寒冰洞没错。
如果不是他出现了幻觉……
这时下方突然出现一道淡紫色的光芒,似乎是从瀑布顶部那处原来放灵泉宝玉的洞穴中发出的,林瑄神色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那道光芒便消失了。
紫色……
难道是灵泉宝玉吗?
他蹲下来,发现悬崖周围并没有藤条之类可以借助往下攀援的东西,思索片刻拔剑掷出,双手凝气朝着剑落下的方向。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使出过这一式了。

男子轻喝一声,伸手揽住少女的腰肢,将她整个人从地面带了起来,踩在剑上,朝着悬崖上方飞去。
“你能御剑飞行?”少女语气中有一丝惊叹,“这剑能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吗?”
“放心,掉不下去,”男子淡淡说道,放在少女腰间的手收紧了一点,“这一式可御剑而行,只是需要注意力集中到极致,多费点内力。”
骖风驷霞,旋风第五式。
来此之前他一直练得不成熟的招式。
“听起来很厉害啊。”
“献丑罢了……让你一个人绕几个小时的山路走出去,半路再从哪摔下去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了,还是这样来得快些。”
瀑布的水流很快跌落在视野下方,悬空感并不明显,耳边拂过的风竟是温和的,待少女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是悬崖顶端。
等她双脚安稳落地,男子才松开她腰间的手,将剑收在背后,朝着前方指了指。
“一直往前走,便能从禁区里出去了,武陵源景区出入口的方向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你送到这就可以了。”
“那,姑娘自己保重。”男子也不多言,转身正要离开,少女在背后喊住了他。
“林瑄。”
男子背对着她,没有动,也没有转身,似乎在静静等待少女未出口的话语。
“你要好好的。”
林瑄愣住了。
好好的……么。
微风扫过,吹起衣角。他沉默许久,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
他甚至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究竟是疲惫多一些,还是安慰多一些。
“关雅舒,”不知过了多久,林瑄依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立在崖边,他缓缓开口,第一次念出了她的全名,“这三个月来,你从未问起我为何会在这里。”
我为何会在这里。
为何在一片人迹罕至,与世隔绝的禁地,像一缕幽魂一样,四处飘荡。
我的事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过去你从不轻易触碰,或许因此,我们之间的交谈才会显得如此融洽。
“因为你不想说,”少女语调平静而柔和,“我感觉得到,所以我不问。”
“既然无意涉足我的个人世界,你现在又何需多此一言。”
你该知道这种话,对我来说毫无作用吧。
如果想做旁观者,你为什么不做到底。
林瑄微微抬头,望着远处的天际,神色有些恍然。
“你觉得,什么才算‘好好的’……你又怎么定义‘好’这个字呢?”

真气向下窜去,包裹住旋风剑,将它慢慢地停在了半空中,并被控制着向上移动,直到上升至与悬崖齐平的高度。林瑄脚尖点地纵身一跃,稳稳地踩在剑上,手中运气未停,控制着旋风剑带着他缓缓往悬崖下方降落。
悬崖与瀑布顶端距离不远,因而林瑄并没有费很大劲就到达了洞穴。
然而洞穴里依然空无一物。
他刚才应该没有看错,紫色光芒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林瑄仔仔细细又把周围观察了一圈,一无所获,只好先下到地面,打算检查一下这里的环境是否真的是十里画廊。
结果显而易见,这下面正是本该与百草谷隔着几公里的十里画廊封印线外围。
但林瑄很快又察觉到了不对,因为这道瀑布的右手方向竟然就是竹林居——从偏僻小路需要五六分钟才能走到的竹林居竟然和瀑布相对而望?
为什么会这样?
这里的地形错乱了吗?
林瑄迅速进入竹林转了一遍,发现怎么走也走不出去,还差点找不到来时的路。
五年前他所熟悉的地方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他走出熟悉的中心区域后,竹林像无限延伸一般没完没了地挡在视野中,如同一片绿色的迷宫。他记得竹林居的尽头应该是天子山悬崖,只要穿过竹林便能隐约看见对面的天门洞和西海峰林,但现在这竹林却怎么走也走不完。
好不容易从竹林中绕出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小时。回到瀑布的位置,林瑄有点晕头转向,愈发搞不清现在的情况,便施展功力踩着旋风剑又一次上了悬崖,登上顶端的那一刻,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哐当一声,旋风剑应声脱手落地。
黄昏天幕之下,崖顶的景象一览无余。
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寒冰洞。
有的只是一片光秃秃的平地罢了。

“幻象?”
“有这种可能,”凌初夜点点头,遥遥一指不远处云雾缭绕处露出的山头,“你们看那里。”
洛云泽望着山头若隐若现的塔尖:“……那是道观吗?所以我们现在其实不在十里画廊了?”
“没猜错的话那是六奇阁,”凌初夜把手里的地图递给两人,独自走到山路边缘处,上下观望,“黄石寨离十里画廊有很长一段距离,如果我们还在十里画廊的话,从这里是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六奇阁的。”
陆雪依仔仔细细把地图看了一遍,浑身发毛:“这也是灰色地带的秘密吗?”
“……不知道,”凌初夜低声道,“我们无法确定当前是看见了幻象还是处于幻象之中,不是么。”
“那林老师莫非也是……”
“可能性很大,”他转过身来对着两人,思索片刻,推测道,“说不定这幻象从进入百草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只要进入这一带的人随时都可能走入幻象,一种可能是楚景笙所说的那股邪恶力量,也不排除这是封印手段之一的可能性,但我没法断定是前者还是后者,因为百草谷所在的十里画廊明明是解封状态,按理说不太可能是后者,可若是前者,又没法解释当年封印的必要性。”
仅仅是幻象应该完全达不到所谓“邪恶力量”的程度吧?
还是说,有什么隐藏在背后的东西他们没有看到?
“话说,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如果没有灰色地带封印的事,是不是麒麟血玉会一直……待在这里?”
待在湘西,它的诞生地。
“还有,麒麟血玉……究竟是为什么……”陆雪依问着问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为什么会有麒麟血玉这个东西?
如果这是麒麟死后的产物,那麒麟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因为什么而死的?
凌初夜和洛云泽陷入了一致的沉默。
“虽然说起来可笑,”洛云泽声音略带嘲讽,说出了一个属于这一代大部分人的普遍认知状况,“我从来没去了解过有关麒麟血玉的事情,就连它是怎么来的,从哪来的都一无所知,从小家族教育的惯例就只是告诉我们这是七剑要守护的东西,仅此而已。”
他看向凌初夜,对方迎着自己的视线,没有躲闪。
“看我也没用,”凌初夜面无表情,“云泽,我现在知道的并不比你多。”
或许他失忆前知道的多一些,但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
“初夜哥,我知道……我只是,”洛云泽移开目光,“我只是习惯了,一直以来我们这代都是由你领导的,不是么?你能力那么强,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就像我哥说的那样,你是主心骨一样的存在,只要有你在,七剑……”
他缓缓蹲了下来,一只手撑着前额,侧脸看上去有些疲惫,又有些彷徨,不再言语。
凌初夜望着他半晌,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目光。
“你觉得七剑之所以为七剑,是因为长虹吗?”
洛云泽抬头看他,此刻的凌初夜,或者说两年前事故后失忆的凌初夜,给他的仍是一种淡淡的陌生感。
人都是会变的吧。
初夜哥也是。
记忆中的凌初夜总是狂傲而不可一世的,曾经他一个人的名字就能够代表整个七剑,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少年,他的眸中是头顶遥不可及的红日,广袤的天际,云端之下的大地蝼蚁于他来说眇乎小哉,他并不在乎。
他或许永远不会像那个人一样,对自己说出这种话吧。

“云泽,你不行啊。”
胜者永远为王。
胜者不紧不慢地揩拭着剑身,望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冽又带着一丝狂傲不羁的笑意,擦完将剑利落地收在背后,顺手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脚步带风。
“你,还远远不够。”
15岁的少年,浑身上下都透着桀骜的英气,背影永远是那么的俊逸潇洒,那么的耀眼夺目,就如同他背后的那把红色宝剑一般。
他毫无悬念地被赋予那样的资格,那是对任何人说出“你不行,你远远不够”的资格。
13岁的洛云泽依旧愣愣地维持着跌坐的姿势,他望着少年远去,又看了看不远处孤零零躺在地面上的奔雷剑,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也习以为常。
少年走至庭院门口,与刚好进来的人打了个招呼。
“你去找祖师爷了吗?”
进来的少年穿着深蓝色格子衬衫,袖口挽起,将手中的剑搁置一旁,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今天提起你说的事,祖师爷答应了,虽然你们不是雨花本家的人,但也可以去药阁旁听。”
“好,”少年声音稳稳的,似乎没有太大波动,“那我先回去了。”
“嗯,记得去跟阿妍说一声。”
脚步声远去很久,一切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洛云泽正发着呆,眼前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猛地回神,看见穿格子衬衫的少年正站在自己跟前,俯视着自己。
“又输了?”
洛云泽呆呆地仰头望了他一会儿,垂下眼低低“嗯”了一声,也不从地上起来,就这么继续坐着。
“没必要丧气,”少年也没有拉他起来的意思,径自走开去忙自己手上的事,话却没停下来,“初夜的水平摆在那里,不光是你,我们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
“我知道的……”洛云泽低声道,“初夜哥是七剑之首啊,他那么厉害,肯定没有人能打得过他。”
“也不是没有,”少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洛云泽一愣,转过头来,见少年正蹲在花丛边观察自己种的木槿,目光没有看他,“云毅曾经和他打成过平手。”
洛云泽眼眸黯淡下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大哥……
“你说这个又有什么用!我哥已经死了!我……”
眼角酸涩起来,泪意涌上眼眶,他咬住嘴唇,暗暗将手攥紧。
我什么?
“我不是我哥,我根本不是练武的苗子……”
也不是家族的希望,更不是七剑的希望。
“你觉得七剑家族是全靠洛云毅和凌初夜撑起来的,是吗?”
洛云泽下意识地点头,将它当做自己的心声,默认为事实。
“你觉得你自己作为现在奔雷家唯一的继承者,不重要,很差劲,没资格,是吗?”
洛云泽再点头,忽然心里一惊,意识到说出这些话的人并不是自己。抬起头,不知何时,那边的少年已经站起身,把自己搁置在墙边的长剑拿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云泽,起来。”
来不及掩饰微红的眼眶,洛云泽用力揉了揉眼睛,装作毫不在意的态度。
“陆萧!你也不过比我大了两岁而已!你凭什么使唤我!”
“不凭什么,你给我站起来,”陆萧面上只有温润的微笑,面色不为所动,“把你的剑捡起来握好。”
“练剑!又是练剑!先是初夜哥,现在你也——”少年恨恨地瞪着他,“看着我一次次失败很高兴吗?”
“你从没跟我打过,怎么知道你会失败?”陆萧笑容淡去几分,很随意地挽了个剑花,剑尖直直对准了他,“输的觉悟和赢的信心,你总得拥有一样。可你现在一样都没有。”
洛云泽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尖。
“雨花家族历来重医轻武,怎么,你连打败我的信心都没有吗?”

七剑之中没有,也不应该有任何一个人是不重要的。
是这个意思吗?
“我明白的,”洛云泽笑容有些嘲讽,“初夜哥,对不起,我只是……总会不自觉地……”
心态崩掉是何等的容易。
这两年时间,他又松懈回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是不是还要放任自己这样下去。
陆雪依在旁边沉默,她似乎想起了别的事情,眼神闪过迷茫。
“我其实很清楚既然别无选择地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任性的资格,我只是一直不愿意接受,”洛云泽站起来,“虽然很难改变,但我还是会尽力的,只要是我的责任,我会努力去承担。”
讨厌做说客的凌初夜可能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又做了一回说客。
不过看洛云泽很快恢复了正常状态,似乎士气还有高涨的势头,他心里有点惊奇,思忖着奔雷家这小子前面看着不成大器,是个可塑之才也说不定。
奔雷……
他深深望了洛云泽一会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下巴微抬,冲他示意。
“奔雷剑有招雷引电之效吧?”
洛云泽愣了一下,点头。
“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不过可以一试,”凌初夜道,“按照一般的封印理论,封印区域虽与外界隔绝,风雨雷电这类自然因素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但前提是‘自然’因素,也就是说,用奔雷剑引外部雷电这种人工行为,在真正的封印区域里是无法完成的,对吧?”
洛云泽睁大了眼睛:“你是想借此……验证我们是否真的处在幻象中吗?”
“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