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48

“我说你们,以后绑架能不能别敲脖子?”莫琳琳醒过来时感觉后颈一阵酸痛,对着面前的绑架者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吐槽,“真的很疼啊!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绑架者露出安抚的微笑,“下次换成乙醚。”
“你特么还有下次?”莫琳琳怒了,突然反应过来,观察起自己身处的环境,“这是哪里?”
“车里。”
“废话,我当然知道是车里!”莫琳琳瞪眼,“我的意思是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湘西。”
“哈?!”为什么要把她绑到湘西啊?莫琳琳正一头雾水,动了动,这才发觉自己不仅被绳索绑着,浑身也使不上劲,“……你个混蛋给我用的什么,散功丸吗?”
“才发现吗?反射弧有点长,”绑架者笑容不变,“放心,这个是有解药的,毕竟我一介弱女子,不这样可控制不住你啊。”
弱女子?
莫琳琳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视线移到那人脸上,突然顿了一下。
“话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虽然你反射弧长得可爱,但记性竟然出乎意料的好,”绑架者耸肩,“我们确实见过,莫大小姐。一年前,云纵天梯上,多谢你拉了我一把。”
“……靠,原来是你!真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当时就不该拉你,该让你直接跌下去,”反射弧超长的莫琳琳终于把眼前这张脸和人名对上了号,她震惊了,“所以呢?借着韩恋晨的名义把我骗出来,打晕下药再把我绑到湘西,你究竟想干什么?云筱落?”
莫琳琳眼前的人正是云筱落。
她缓缓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吊在指间,莫琳琳当即认了出来:“我的吊坠怎么在你这里?”
“当然我从你脖子上拿下来的,”云筱落笑问,“这或许会成为解开某些谜题的钥匙。”
“诶?”莫琳琳懵逼中,“这特么不就是个普通的吊坠吗?”
“看来莫家把你保护得不错,到现在都没有把家族秘密告诉你,”云筱落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不过无妨,等到了那里,一切自然会揭晓。”

湘西啊。
真是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晏清九十八年。
林轩勤的葬礼上,林瑄第一次崩溃了。
遗照上父亲的微笑,长老的声色俱厉,母亲的眼泪,妹妹的沉默。
他感到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崩溃。
或许是悲伤,或许是压抑,或许是无力。
也或许父亲的病故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印象里此前自己从未崩溃过。
他从未在外人眼里展现过自己最真实的一面。
就连最冲动的这次,也没有争吵,没有哭闹,没有粗口,没有打砸物品,只是沉默地转身离场。
当天下午,他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湘西的火车。
离家出走。
现在想起来,这是父亲曾经做过的事,也是妹妹曾经做过的事,却唯独是过去的他所未曾经历,更不可能做出的叛逆举动。
简直不可理喻!
心里有个声音说着,都24岁了!一个思想成熟的成年人了!这叫什么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只是小屁孩的专属词!
不。他自己否定道。
若他只是平凡家庭的孩子,这叫外出旅游。
若他是妹妹,这叫不懂事闹脾气,家族里不会过分关心。
而他真实的情况倒有点像是父亲的翻版。
他是旋风家族的长子。旋风家首屈一指的继承人。
私自离家,还是在父亲的葬礼刚刚结束,家族前一辈全数亡故,只剩下小辈能担大任,而他恰好又正是家主的时候。
可以想象得到长老和母亲得知此事时的表情,怒火,失望,责备,以及事后必然的家法处罚。若他就这么不回去了,或许,就没这么简单了,最严重的情况大概是永久除名,逐出家族吧。
可这一次,也是头一次,他这么做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是冲动的。
但无所谓了,冲动也好,迷茫也好,叛逆也好。
他只是想逃离。
远离这一切。
火车开了一天一夜。
他甚至没有买卧铺,就这么坐在车厢里,对着窗子直挺挺地坐了一天一夜。
窗外的山树从眼前匀速略过,他也直直地盯着,脑子里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如麻。
脑子里突然爆出一句粗口。他想,他的生活简直是太操蛋了。
此种粗鄙之语也只可能回响在心里。
或许在外人看来,坐在窗边像个木头人一直盯着窗外一动不动的只是个气质忧郁清冷的文艺青年。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通过交通讯息找到他的位置,然后派人千方百计地来找他吧。
这场逃离注定是短暂的,无用的。
但哪怕片刻也好,让他就这样逃一回吧。
林瑄正准备拿出手机关机,忽然在十几条未接来电下面发现一条短信。
是林欣然发来的。
她说:哥,我帮你掩藏了行踪信息。你若想走便走吧,只是别做傻事。
是了,他差点忘了,妹妹是在情报机构工作的。
林瑄像是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他没有回复,彻底摁下了关机,卸掉电池,正如此次的离家,他第一次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让自己与外界一切喧嚣隔离,彻底放空。他不再去想林家,也不去想长老,不去想母亲和妹妹,不去想自己肩负的所有威压和责任,更不去想随之而来的负罪感。
这时候他只想到了父亲。
满脑子里都是父亲。
葬礼上,长老再一次毫无犹豫地将林轩勤的病故归咎于他个人的过失,意思是他的死是自作自受的结果,是根本不该发生的愚蠢悲剧。
林瑄就是听到这句话后一言不发地甩手离场的。
他不信。
虽然他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但他始终不相信父亲是自己把自己逼入绝路的。
晏清九十三年的那场灾难中,父亲这一支是家族中保留最完好的势力。当时父亲因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妹俩在长安城游玩,因而全家躲过一劫。得知情况后他们立刻赶回,但局势已然无可挽回。
在经历了爷爷奶奶、亲人、族人的葬礼,还有七剑其他同伴的连续几场葬礼之后,父亲一夜白头,整个人都苍老了下去。
这场浩劫过后,七剑家族迅速衰败下去,父亲身为旋风家现任的家主,努力地替家族吊着一口可有可无的气。
只是从此家里鲜有欢声笑语。
压抑。
比之前的压抑更甚。
父亲不再像往常那样时常关心他们,和母亲话也少了很多。除了处理工作和家族事务,指导他练剑,只会整晚整晚地把自己关在老宅的地下仓库里。那仓库林瑄小时候曾经进去过一次,里面堆满了各种书籍和祖上的家谱资料。
温文儒雅,总是带着一股子书生气的父亲。
从不喝酒,也早就戒掉了烟瘾的父亲。
他发泄的方式或许只有沉默。
妹妹林欣然从小就不喜这种环境,现在更加受不了。
于是有一天她逃走了。
她一声不响地偷跑出了家,因着偶然的机会进入了倚月阁,此后就不怎么待在家里了。
对于她的出走,家里人的反应竟也不大,像是麻木了一般,冷漠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两年后。
晏清九十五年。这一年,大学二年级的林瑄终于完整而出色地将旋风剑法练至最终式,完成了自我的突破。长老的称赞,母亲的笑容,和父亲眼角一丝淡淡的欣慰,让他长久以来的压抑和付出似乎找到了对等的回报,让他以为这个家还有回到过去的希望。
父亲突然消失了。
他消失得毫无征兆,如同人间蒸发。
家里少了一个小箱子,几件衣服,后来林瑄整理东西时判断当时父亲应该还带走了几本记载家族历史的书。
那把原来在父亲手中的,象征着旋风家族至高权力和使命的宝剑,被擦拭得锃亮,郑重地摆在书房桌子正中央,仿佛向林瑄预示着他生来注定要迎来的那一天——在七剑残余各家对林轩勤的一片谴责声中,林瑄被顺理成章地推上了林家家主之位。
父亲甚至没有留下一封信,一句话,一个字。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妹妹所在的情报机构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母亲终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把希望全部寄托到了他的身上。长老对他的要求也更加严格。
当时的他心里对父亲怎会没有埋怨。
父亲凭什么就这样逃走了?
他下意识地认为父亲是“逃”走了,是因为受不了家族重压而不负责任地逃走了。
但他又不愿相信。
他不愿相信那个曾谆谆教导他谨记责任的父亲会自己丢下责任独自逃走,把家族的烂摊子丢给年迈的长老,力有不及的妻子,和年方弱冠初露头角的儿子,让本就不完整的家更加支离破碎。
若是如此,父亲是自私的。
可有那么一刻,林瑄竟然有点羡慕父亲。
就像曾经羡慕自己的妹妹一样。
林瑄以为父亲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直到晏清九十七年。
又是一个两年后。
父亲是被人送回来的,当时他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只能躺在担架上被抬进医院。
送他回来的是江西南宫家的人,南宫家家主亲自来了一趟,说明了情况,说是在湘西边界巡逻时察觉到灰色地带的异象,便派人前去查看,在靠近十里画廊的一处山脚发现了父亲。
父亲的样子与两年前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看上去更老了些,但南宫池却告诉他父亲已经是癌症晚期,并伴有严重的心力衰竭。
在场的他和母亲惊呆了。
不单是因为林轩勤竟然病得这么重,更因为他去的那个地方。
灰色地带。
林瑄并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父亲曾经跟他说过,这是旋风家族的一个秘密。灰色地带是境内的禁区,很久以前旋风家族参与了这块地区的封印,但当他问父亲为什么要封印时,父亲却说自己也不知道。
“你爸原本都不想回来,是我看他身体这样子下去不行硬把他送回来的,”南宫池对林瑄说,“灰色地带是几代人以前的事了,我也不太清楚它的历史,好像是跟你们旋风家有点关系。不过这事,我看啊,为了你爸,也为了你们家族考虑,还是不要声张为好。也别过多纠缠于此,现在形势你也知道。”
林瑄沉默半晌,点头道了谢。
南宫池走的时候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叹了口气。
父亲为什么会去灰色地带?这两年里,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他有很多问题想问父亲。
可林轩勤什么也没说。
准确来说,林轩勤自从回来之后,变得更加沉默,有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若非检查结果正常,母亲一度以为他失声了。家里人与他说话,他能听见,也会给出反应,但他几乎不说话。
他整个人像是与外界隔离了,又像是丧失了某种对这个世界的念想。
他的病情不断加重,整个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下去。尽管陆家祖师爷已经尽了力,中西药或放化疗终究都于事无补,陆家小子研制过的一味名为“玉雪丸”的药也只能最大程度上延缓他的死期。父亲提出了放弃治疗,母亲当时就哭了出来。
母亲内心其实充满了矛盾,她不想让父亲就这样走向死亡,但她同样舍不得父亲过多地受治疗的痛苦和折磨。
他看见父亲缓缓拉住母亲的手,握了握,没有说话,但之后他也没再提起放弃治疗的事。
父亲的样子,太让人难过了。
林瑄每次看见他,甚至不忍心,也不敢再问那些问题。
父亲大多时间里安静地躺着,有时睡着,有时睁着眼,偶尔他也会自己起来去书房看书写字,或在庭院里抚摸着那管竹箫。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吹奏,但母亲却会把天瀑琴搬来,默默弹一曲紫竹调给他听。林瑄知道曾经父亲吹箫时,母亲总会以天瀑琴相伴合奏。琴箫和鸣,而如今只余琴音。
琴声悠扬,父亲执着竹箫默然迎风而立,似乎只有那个时候,那副满是颓废破败的身躯上才能看到一丝当年翩翩公子的影子。
父亲撑了一年不到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是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林瑄当时不在,后来听妹妹说母亲一直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
由于长时间不在家里,林欣然与家里人的感情并不算很深,且比起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更加淡漠,加上对旋风家族的过去不抱兴趣,对当年之事的态度虽没有长老那么绝对,但也偏向于责怪父亲抛下家人,跑去禁区,自讨苦吃。
可他不这么认为。
自从得知父亲去了灰色地带的那一刻起,他就不这么认为了。在彻底推翻了之前自己对父亲自私行为的种种推论后,他坚信父亲两年前并非“逃走”而是另有隐情。
灰色地带。那片封印区域里一定埋藏着一个秘密,一个父亲即便脱离家族,丢弃责任,即便抛下妻儿,染上重病也要去完成的一个秘密。
他完成了吗?
从回家到去世的这一年间,他从林轩勤的表情里从来找不到答案。
父亲带着这个秘密走了。
而带走这个秘密的父亲,是否也带走了遗憾?
林瑄拿出车票,缓缓摩挲着上面的文字。
湘西。张家界。
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选择了这个目的地。
曾经父亲的选择。
现在也变成了他的选择。
也许除了逃离,他还想寻找一个答案。
为着父亲的秘密也好,为着迷茫的自己也好。
感冒加上多日来的疲惫,临近深夜的时候,林瑄发起了低烧。
四座无人,只有过道间旅客时不时经过的脚步声。
出门时并未带药,他去接了杯开水,入口滚烫,浑身像火烧一般,回到座位上,他干脆向后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侧脸望着车窗外漆黑的夜色,四肢的无力感蔓延开来,呼吸略微有些粗重,心里却异常宁静。
迷迷糊糊间,有一块冰凉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脑门。
他仿佛回到了儿时生病发烧母亲忙前忙后照顾他的情景,母亲温柔地从水盆里拧了湿毛巾敷在他额头,摸着他的脸。
恍惚间他突然生出了一丝歉疚。
他不得不再次想起了母亲。
他就这么逃走了,终究对不起母亲的养育和期待。
歉疚与伤感被渐渐模糊的意识冲散,沉入黑暗。
次日清晨醒来,头有些阵痛,但热度竟已退了许多。待意识清明,眼睛适应了光线,林瑄望向窗户,车外依旧是匀速滑行的山林树色,已经褪去黑夜墨色,披上了一层金色的曙光。
无意间低头,见腿上落着一片白色的东西,不知是从哪掉下来的。林瑄拾起来一看,是块手帕,摸上去尚有半干半潮的触感。
谁的?
转头环顾周围,附近座位上的旅客依旧零星稀少,睡得东倒西歪。
难道是昨夜有人在他发烧时给他敷上去的?
可除了这块手帕,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能够证明有人来过的痕迹。

“那后来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夜色已深,开往湘西的火车仍在静静行驶着。
陆雪依不知何时已经撑不住倒在洛云泽肩上睡着了。其余三人却没什么睡意,林瑄讲到此处,洛云泽便低声问了一句。
“找到了。”
“是谁?”洛云泽对故事里这个好心路人颇感好奇。
林瑄顿了顿,声音平静。
“是你师娘。”
“!”洛云泽张大了嘴,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所以这是你和师娘第一次见面吗?”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关雅舒,但却没有人知道她与林瑄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
“也不能算见面,因为我根本没见到她的样子,”林瑄缓缓道,“我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是半个月之后,在十里画廊,百草谷。”
凌初夜更关心灰色地带的问题:“既然十里画廊也在灰色地带之内,不属于旅游景区范围,常人不能入内,师娘为什么会去那里?”
“她是无意间闯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