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41

“哐当——啪——”
仪器落地碎裂的声音。
陆萧刚从电梯里走出,便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实验台处,不知道在干什么。
“怎么回事?”
“陆萧,这小子又私自动了我们培养箱里的试管,”说话的是实验组的另一个医生魏文正,他指着人群中心的一个小伙子,声色严厉,“那是我们前几天刚调制出来的实验配方,就这么毁了,我们白忙了多少个日夜!”
“是啊!”
“就是,按照规定实习员工在未经允许前不得擅自触碰研究仪器,更别提干涉实验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啊?”
众口纷纭,七嘴八舌,一时嘈杂不堪。
陆萧径自走到摔碎的试管边上,蹲下来看了会儿,转头看向当事人,问了一句。
“是你干的?”
当事人看起来年龄不大,毛头小子一个,这让他多少回忆起了自己一开始接触医学的时候。
毛头小子此刻显得有些张皇无措,声音也嗫喏着揪成一团,他说话的时候甚至不敢直视陆萧的眼睛:“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进研究所的时候没有考核吗?实验守则没有读过?”
“我,我……”
男孩更结巴了,旁边有人替他补充:“他好像根本没通过考核,是长官直接安排进来的。”
易子澈?
议论四起,陆萧皱了皱眉,有种当场离去甩手不管的冲动。
他看着男孩,发现他的双眼仍旧在出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玻璃和液体看。
“你先把这里收拾干净,”陆萧说到一半,几欲捂脸,连忙打住重说,“不,还是别了,你们几个搭把手,你跟着他们一块儿,把这里先收拾干净,明白吗?”
瞅这孩子的架势,连实验守则都不清楚,更别指望他了解实验室里具体操作的条条规规了,让他一个人收拾?开玩笑。
到时候要是又毛手毛脚,摔了这个洒了那个,万一把研究所炸了怎么办?
男孩低低地应了一声,陆萧又补充道:“收拾完到我办公室里来,你应该知道我要找你谈什么吧。”
周围吃瓜群众一看脸色便知道了,这小子怕是把陆医生给惹怒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易子澈派发下来的拖油瓶,还是个走后门的。
清理门户是不可能了,只有想想别的处罚了。
陆萧冷着脸先去检查了一遍实验室的其他区域,确认没什么事后安排实验组的人各就各位,重新按照上次的研究配制药品。
没过多久男孩便过来敲响了办公室的门,陆萧说了声“进来”,门被轻手轻脚拧开,男孩将脑袋探进来,动作稍显不安。
陆萧有些好笑。
真还是个不经世事的孩子啊,这会儿仔细端详起来,虽然个头不小,怕是也还没成年吧。
男孩拘谨地走过来停在他桌前,似乎在等候他的发落。
“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出乎预料的,陆萧语气很温和,“你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动培养箱里的东西?这不像是一般实习生会做出的举动,更何况你一个稚气未脱什么都不懂的小伙子……”
“我,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我……”
男孩听了有些急,开始辩解。
陆萧停下来,见他仍旧因为紧张而结结巴巴的模样,示意他放松点继续说下去,自己在听着。
“我看见了旁边的配方,我知道那个名字……”
“什么名字?”
“西地兰。”
“西地兰怎么了吗?”
“它不是强心药吗?”
“是一种强心药,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你往试管里加未稀释的氯化钾,”魏文正刚好抱着一堆资料走进来,他把资料“碰”地重重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你是疯了吗?易子澈把你安进来不是让你在这里过肆无忌惮的公子哥生活的!你当这是玩吗?”
魏文正说话的时候陆萧一直没有作声,刚才没有仔细检查现场,氯化钾的事他还真不知道,他还以为这孩子只是纯粹打碎了药品而已。
等魏文正发难完毕,过了一会儿他才顺口问了句。
“你对医学感兴趣吗?”
若非如此,花这把精力让易子澈把他弄进来……
“……也不是,”男孩低下头,“妈妈说不想让我去当特工,就去托人把我送进了研究所,说想让我混一份安全一点的饭碗。”
陆萧又想笑了。
世道变了还是怎么的,这年头,进医学研究所算是“安全一点的饭碗”?
即使相对于特工这种武力职业而言,医学研究确实省力得多,但这家长也是太异想天开了点。
不过他刚才说的……
确实也不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氯化钾可用于治疗强心甙中毒,你是这么想的吗?”陆萧看着他淡淡道,“说明你对药理也并非一无所知。”
“妈妈说特工在训练时都会服用强心药,她说堂哥的身体就是被这么弄坏的,”男孩低声说着,三句不离自己的母亲,“我小时候跟着妈妈去堂哥家,曾经看到他……他吃一种药来缓解中毒,那盒子上面写的是氯化钾,我看见的。”
“那个应该是氯化钾缓释片吧,而且,”陆萧和魏文正对视一眼,魏文正点点头表示赞同,“你确定你堂哥用的是西地兰?”
“我不知道……我在他房间里看到过,房间里还有很多其他药,名字太复杂我没记住,但这个名字我印象很深,所以应该就是……”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男孩抬起头,期冀的目光落到陆萧身上,很快便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
魏文正成为第一个击碎他天真的人:“你也太天真了,天下强心药要都是西地兰那可好了,还省事呢。”
“你堂哥呢?”陆萧问。
“他很久以前执行任务的时候死了。”
哦,英年早逝。
陆萧有些明白男孩妈妈的爱子心切了。
“虽然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从你的解释来看,你堂哥用的未必是西地兰,也有可能是别的强心类药物,比如洋地黄,这是其一。其二,”医生鼠标啪啪几下点出上次的研究报告,“未经医学证实的条件下,不管是哪种强心药,和氯化钾同时混在一起都是有风险的。你看到的氯化钾缓释片也是定剂定量提取过的,是和强心药分开服用的。你想直接在西地兰里混入氯化钾,还是未稀释的……简直是……”
天真。
魏文正说的没错,这孩子太天真了。陆萧抬手按着太阳穴,想着这原本也没什么,谁没有过这么天真的时候呢。
西地兰属于快速强心药,代谢极快,按理说短时间内是不容易中毒的,而这孩子的堂哥当年用的多半是洋地黄吧,洋地黄属于长期慢效药,半衰期长,中毒后常见的办法确实是氯化钾静脉推注或口服缓释片。
看这孩子尚且懵懂的神色,陆萧一度怀疑自己刚才的分析是否在对牛弹琴。
但他突然愣神了片刻。
如果真是因为长期服用快速强心药呢?或者是不同的强心药混用了?又或者,是缓救措施的失误?
当年的血清实验,洛云毅的死亡,除了吗啡过量,会不会存在这些可能性?
如果有的话,那么现在他研究出来的配方……
他过去怎么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陆萧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孩许久。
“小齐,把他调到我边上跟着吧。”
一边的助手有些惊愣:“医……医生?”
魏文正也有点意外,虽说这是易子澈亲自批下的人,他们不好直接驳面,但怎么还给这小蠢货破格提拔了?
“把他调过来,当然,是等这件事结束以后,”医生淡淡重复了一遍,吩咐完又转头看向男孩,“明天开始先去领罚知道么,把考核内容重新学一遍,实验室守则,实验流程,注意事项,安全规定,统统背给我听,什么时候记熟了什么时候我让你回来工作。”
男孩愣了好久,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我……我还能回来的吗?”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欣喜之色溢于言表,点头如捣蒜,声音也比之前响亮了些:“谢谢陆哥哥!”
都二十五岁的人了,久违地被一个陌生小孩亲切地唤作哥哥,陆萧也愣了好久。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这孩子笑起来还蛮好看的。
“对了,刚才忘了问,”男孩出门前陆萧叫住他,冲助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花名册上核查一下人员记录,“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回过头,咧开了嘴。
“季秋霖,秋天的秋,甘霖的霖。”

他看见我了。
今天是他醒后我们第一次正式打上照面。
他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
我们没有说上话,但是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他对我笑了。

若颜
晏清九十七年二月一日

自从袁冰辰去了江南,寒彬晴去了七剑,袁翼泉又身体抱恙,魔教总部愈发冷清,调查局偶有骚扰,魔教倒也从不畏战。教众省心,林雨惜自然落个清闲,除了忙自己的毕业论文,便是时常对着陈子君的照片发愣。
聊天软件上的人越来越少,她删掉了某些人,也不知是在冷漠地逃避还是无颜相见的内疚心理。
有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厌世了。
不联系,不关心,时而想起,时而忘记。
对方也未曾主动联系过自己。
已经两年多了,也没再见过面。
直到这个周末。
她出门去买东西时,在超市门口撞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隔着人群,对方也在一瞬间看到了自己。
林雨惜本来这么想着,应该已经生疏到快认不出来了吧,却见对方径直朝自己走过来,就像以前一样同她打了声招呼,一如既往地熟稔,语气很平常,仿佛两人并非很久未见,而只是昨日方别。
一切能够想象得到的隔阂在这里皆数化为乌有。
对方不像是要叙旧的样子,话也不多,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多事之秋,你自己小心点。”
“嗯,你也是。”林雨惜知道以对方的实力是不需要担心的,但还是这么回道。
客套而有礼的对话,但关心也是真的。
对方又看了她一眼,维持着一贯的表情,与她道别,两人相背而去。
没有久别的拥抱。
没有重逢的激动。
更不存在什么执手相看泪眼。
连多余的话都没有。
只是这样而已。
仅仅这样,也够了。林雨惜想。
从超市回来,她又去了趟公墓。这回没有像上次葬礼那天下雨,天空一碧如洗。
她没有带花来,只是独自一人在陈子君墓前站了好久。
斯人已逝,空余念想。
陈子君是卧底的事实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这只是对魔教而言更重要的事。而对她个人而言,陈子君只是她曾经的好友。
陈子君死了。
双亲离世后,她遇到过许许多多的人,有的可以借她倚靠的肩膀,有的可以为彼此在雨中撑起一把伞,有的可以拉着她一起朝前奔跑,一起哭一起笑,她天真地向上苍致以片刻的感激涕零,曾经以为这便是永远。
最终那些曾经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她一个也留不住。
为什么啊?
葬礼上林雨惜将情绪在堂姐面前发泄出来,时间久了,她也从起初的冲动中冷静下来。
林雨惜,他们千方百计地夺走你身边的人,他们该死。
可是,你就没有错了吗?
是你给了他们夺走你亲人朋友的可乘之机。
是你给了他们机会。
也许,这就是上苍给她的惩罚吧。
离开的时候,林雨惜又转头去了隔着五六排的另一处,走至跟前,她的视线落在已经摆放了鲜花的墓碑上。
有三座紧挨着的墓碑,被人摆上了花,每一座下面分别摆了一束。花还很新鲜,滴着露水。墓碑表面的灰尘也被人细心地擦拭过,看样子是近几天刚来过。
洛云毅。
被遮在花束之间的名字。
已死的奔雷剑主,那位洛家大公子。
洛云毅的墓在中间,左侧挨着的那块墓碑,上面是洛家三小姐洛云希的名字。
林雨惜关心的向来不是这些,她习以为常地走到右侧那块墓碑前,静静地立着。
这是一块无字碑。
没有名字。
碑面空空如也。
虽然无名无字,却受到了一个有名有姓的逝者所应受到的同等待遇,就好像这碑下泥土中确确实实埋葬着一个曾经存活于这个世界的生命一样。
没有人知道碑的主人是谁,除了林雨惜,和当初买下这块碑的人。
林雨惜知道,这几束花应该就是那个人来放的。
她蹲下来,将两块碑前的花束靠拢了些,让它们依偎在一起,花瓣相吻,枝叶相交。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秘密,一个空幻的愿望,如今被掩埋在天地间,归于死寂。
唯有守着它的人知道,它依旧在。
“表妹,”她笑了笑,说着那句自两年前起,每回来此都要重复一遍的话,“祝你和他在天上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