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36

『卷二 索骥』

南宫池活了半辈子就没去过几次京城。
不知为何，他始终对京城这个地方怀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甚至有一丝丝畏惧，这丝畏惧并不仅仅来自于对方压倒性的势力，也来自于自家祖祖代代传下来的训诫。
他接手家族时父亲曾告诉他无论何时家族的自保都是第一重要的，他不明白，父亲也不与他多解释，让他自行体会，只留给了他一句未说完的话。
“南宫家今后就交给你了，我不会再插手任何一件事，不过你给我记好了，家族要是断在你手上，哼哼……”老头子从鼻子里哼出两声，仿佛在说“你懂我什么意思”，然后负手转身离去。
南宫池：我不懂啊！
南宫池：家族断我手上是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还是把我挫骨扬灰下十八层地狱啊？
南宫池：爸你回来——
不过最基本的那一点南宫池还是懂的，延续家族嘛。
从那以后老爷子就开始了养老生活，真的一点都不管南宫家的事了，也亏得南宫池把家族打理得很好，这些年来还没让他爸失望过。
南宫家其实不弱。
但南宫池努力把家族表现得弱一点，他知道京城那边看得到，也明白他的态度。
说好听了叫“明哲保身”，说难听了叫“缩头乌龟”，这代代相传的族规，是褒是贬？南宫池不知道，只是有时候想想，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也不得不承认，老祖宗们还是有先见之明的。
晏清七十七年，南宫池二十二岁，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京城，和他的发小一起。
他本来没想来，虽然作为南宫家的家主，他也收到了七剑传来的邀请密函。
发小却对此颇为关注，并极力劝说他一起出发前往京城。
“慕华磊，你是江西盟盟主，你去做个代表意思一下不就好了？”话里明显的拒绝意味。
“这不是一般的盟会，”慕华磊拿着密函指给他看，“你看见没有，商讨纵横捭阖，废除肃清行动，这是我们期待了多少年的事情……”
“正反派停战？和平相处？玩过家家吗？”南宫池对此嗤之以鼻，“你觉得有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至少他们七剑敢跨出这一步，我是没想到。最近这几十年的肃清行动，哪次不是搞得生灵涂炭，错杀多少无辜性命，可那些人根本没犯什么滔天大罪，因为什么？只因为他们被贴上‘反派’的标签，这些你我其实都清楚，不是么？”
“是，”慕华磊说得有理，南宫池答不上话来，只得扶额，“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不现实，七剑现在什么实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七个家族加起来可能都打不过你我之中的任何一家，这是什么概念？我们和江南那边全部联合起来或许才能和易家打个平手，就他们这状态还想对抗易家，不是螳臂当车是什么？”
“所以才召集我们一起商讨，”慕华磊点点头，“说不定你这个法子还真能行。”
“……我说什么了？我那只是假设……要是七剑家族加上我们两家，江南云家、韩家，全部联合在一起，怕是有点困难吧？而且万一到时候又要搞联姻呢？”
“联姻不是家族间常事吗？这也是合作之法，不然我们岂不是得不偿失？”
“还有反派代表呢，袁家，顾家，李家，他们愿意和平共处吗？”
“信里说魔教已经表示同意了。”
南宫池久久地沉默。
一个现实主义者和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对话该怎么进行下去？
慕华磊算是半个理想主义者，南宫池早就知道，后来慕华磊升级成为理想主义者他也不惊讶。而他自己……是个后天的现实主义者。或许也是家庭原因使得他过早成熟，他所想的，所理解的，总和同龄人不太一样。
他不认为现实主义有错，但同样，他也不认为理想主义有错。

即便不是出自欧亨利之笔。
这世间万事，也多的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在听到联姻方案的提出时，南宫池瞥了眼发话的云家老家主，扫过他身边端坐着的年轻的大少爷，心道还以为云岸篱这家伙早就像他一样接父亲的班了。
他的内心毫无波动，转头看自己的好友，见慕华磊低头沉默不语，探不清他的心思，但也大概晓得他在想什么。
南宫池在心里摇摇头，慕华磊还是太天真了，这些大家族又怎么可能都心甘情愿地去干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活，这反抗成了便罢，若是不成，易家一个巴掌下来就是一座五指山，再加个株连九族怕是也不为过。
连慕华磊自己怕是都犹豫了吧。
现实摆在那儿呢。
整个调查局，整个京城，或者说整个江北盟，以至于整个国内，易家的军政实力都将其余家族远远地甩在后头，江北盟多年来也一直是他们称霸。且不说这国家安全调查局最初就是易家建立的，他们还垄断了麒麟血玉的管理权，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将麒麟血玉原本的“守护者”七剑几乎彻底架空，使七大家族逐渐走向名存实亡的境地。
因而江北盟乍一看家族云集，实际上只有一家独大（“易”家独大）（我以前都没发现这个谐音梗hhhhh），剩下能排的上号的只有一个神秘的温家。说起来也奇怪，这个温家势力并不大，几乎没有发过声，连在公众面前露脸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存在感几近于零，但易家从未打过它的主意，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与江北盟正面隔江相对的江东盟，囊括了所有东南方区域，族群势力虽不及江北，但数量上也不少，其中韩、云两家势力最为强大。而处于侧面的江西盟，则相对冷清，基本靠慕家和南宫家支撑。
几大家族和易家的关系，其实很微妙。
一方面他们都是调查局内占有话语席位的家族，听命于易家，与七剑结盟明摆着就是站到了易家的对立面；一方面易家当年建立调查局少不了他们几家的资源和技术支持，完事之后却又暗暗地压制他们，他们不满于易家的过河拆桥又不便表露在外，对于七剑取代易家位置自然是支持多过反对。
但最关键的一点，利益相关，没有人愿意吃亏。
七剑家族有名而无实，除了那几把血脉相传的宝剑，自古至今积淀下来的名望是其目前最大的价值。
按韩家的意思，起码也要有个你来我往互惠互利的态度。
韩家家主也是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南宫池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好像是叫韩萧明。韩萧明还算是商量的口气，那厢云家老爷子则态度坚决，一步不让，要么联姻合作，要么各回各家。
各家的长老也持相似观点，附和云家，将施压的态度摆上了台面，死死地压住了七剑。
在为各自家族谋利这点上，年轻一代和老一辈之间的差别其实并不明显，只是年轻人之间倾向于合作，老一辈则偏向吞并。
南宫池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注意到了慕华磊右侧的空位子，看到这空着的座位前摆着的立牌上写着“温”字。
温家没有派人出席。
他又遥遥地望过去，目光扫过在座的七剑家族代表，停在主位那个年轻而冷峻的面庞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美名在外”的七剑之首。
此“美名”非彼“美名”。
正因为如此，南宫池在见到他的时候才会生出一种强烈的偏差感，感觉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同传言中那位吊儿郎当、风流成性的公子哥联系在一起。
看他那双眼睛里暗藏着的锐利，哪里像是个朽木不雕的废物？恐怕平日里也和自己一样在扮猪吃老虎吧。
扮猪吃老虎？
南宫池怔了一下，啐了自己一口，不对，自己顶多算得上是扮猪，可压根没有过吃老虎的念头。
七剑么……
这个人。
南宫池静静地观察着他。
就是这个人想要带头颠覆七剑家族的命运。
长虹剑主凌子宸。
他将这个名字默念了一遍，心里发出嗤嗤的笑声。
他看出来了。
这也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温家虽然没出席盟会，但最终结盟肯定参与了，当年温家的小女儿是嫁到了旋风家吧？”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趁我不注意偷偷看了警署的档案记录？”南宫池印象中他从未跟女儿提起过十几年前的事情，那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不小心看到了呗，毕竟档案库里有关温家的信息只有那么几条，”南宫落露出一个优雅而狡黠的微笑，端坐起来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得很轻巧，“反正你现在都要说，不是吗，爸？”
最后那一声“爸”微微拖长了几毫秒，似乎带有一点撒娇的意味，但南宫落本人的真实表情却是截然相反的女王式高贵冷艳脸。嘴上说是不小心，真实态度则是“我就是故意的”。
“你这丫头，”南宫池对她无可奈何，只好继续说了下去，“当时他们一致认为联姻是上策，然而七剑内部自己出现了矛盾。具体场景我复述不出来，反正就是有人反对结盟，有人反对联姻。”
“蓝阿姨肯定是反对的吧，”南宫落指了指一旁的韩恋晨，“家族联姻拆散一对神仙眷侣，当年这事也是很有名的……哎，我说出来不是想刺激你。”
“我知道，”韩恋晨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南宫池，“我对我妈的感情经历也是知道一点的，她跟我爸只是政治联姻，没什么感情，她真正喜欢的是凌叔叔，对吧？”
南宫池看着姑娘冷静的表情，有一点心疼。
韩恋晨知道自己的话尾并不好接，于是又主动问：“那后来呢？从今天的结果看，当年的联姻计划是成功了的。”
南宫池点头：“第三次盟会上凌子宸力排众议，做了最后的决断。所以后来他娶了云家二小姐，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你母亲的姐姐，就是你表姐的母亲，嫁给了慕华磊。”
“其他人呢？”
“当年紫云和雨花已经结成一对，奔雷洛家和旋风林家家主都已成家，幸免于难，”南宫池顿了顿，“娶了温家小姐的是林家二当家。”
韩恋晨注意到南宫落在听见最后一句时表情有一丝细微的变化，但只是一闪而过，她便也没放在心上。
“青光呢？”七剑中六家都讲到了，唯独没听见青光家的名字。
南宫池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复杂。
“青光反对结盟，与我们几家产生了冲突，差点闹到决裂，最后与七剑分道扬镳，直接被判‘出局’，从此一直受到打压。”
出局？原来当年陈家竟是脱离了七剑？
“这么严重？当时难道只有青光家反对吗？爸你不也是反对的吗？”
南宫家反对？
韩恋晨转念一想，是了，南宫夫人并非七剑中人，说明南宫池当年确实没有参与联姻计划。
“其实……我也算半个罪魁祸首……我都不知道当年这么做是害了他们还是帮了他们。”南宫池说起此事，心中总免不了几分愧疚的意味。
“什么意思？爸，你做了什么？”
“如果按照原来的计划，南宫家是要和青光家联姻的，”南宫池摇摇头，“但青光坚决反对，当时我和青光家的小姐互相都看不顺眼，我故意挑起了话端，和她产生了口角，吵着吵着青光家小姐竟直接将枪口对准了最先提出结盟的长虹家，指责他为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毁掉七个家族，凌子宸起初一直在忍，试图以理性方式说服青光家做出适当的牺牲，但后面似乎双方各自说了什么重话，他也被惹怒了，都是年少气盛，越吵越严重，一发不可收拾，总之这么一闹，青光差不多和七剑和在场所有大家族断绝了关系，在之后的十几年里一直处于被孤立雪藏的状态，并搬出了京城，也正是因此，晏清九十三年他们家反而躲过一劫。”
“表面上你是害了他们，也算是间接救了他们吧？”
“谁知道呢……最后竟还是落个灭门的下场，只能说是世事无常……”南宫池叹气，眼神黯淡下来。
对面两人也想起了前不久青光家刚被灭门的事。南宫落眼里似有唏嘘，韩恋晨则抿着嘴没有说话。
“联姻计划后，一直到晏清九十三年，这之间有发生什么吗？”
“后面十几年里京城的事我就没怎么接触了，那次盟会结束后我很快就回江西盟了，大概就是所有结盟的家族统称联合盟会，七剑家族也确实开始渐渐复苏，以易家想象不到的速度壮大起来，但他们掩饰得很好，把联姻一事制造成他们即将被大家族吞并的假象，”南宫池视线移向韩恋晨，带着几分歉意，“小晨，很遗憾这里我帮不上什么忙，因为我没有参与结盟，晏清九十三年南宫家也没有卷入斗争中心，所以这之后的事我知道的很有限。”
“没关系，南宫叔叔，你愿意开口我已经很感激了。”
“后面不知道联合盟会用了什么手段，打得易家措手不及，只能被迫做出退让。”
一场不流血的革命。
实际上不流血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在当时远在川西的南宫池眼里，京城的这场政变确实显得过于安静了些。
易家悄无声息地做出了妥协。
接下来的走向就很明显了。
南宫池说着自己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在回忆什么，亦或在感叹什么。
“凌子宸终于取代了易家的位置，成为了新一任的调查局最高统帅。”
“就在晏清九十一年。”
第一局，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打了个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