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32

“阿晨,你不要往心里去,顾大哥是刀子嘴豆腐心,他不是想怪你……”身材较小的女生似乎正在劝解另一个高一点的女生。
对面的高个子男生转身打算离开,他旁边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生想拉住他:“南竹……”
女生轻轻推开身边仍在努力解释的伙伴,冲着男生离去的背影冷冷开口。
“你以为你是谁,要我们为你去赴汤蹈火,”她像是在嘲弄,看见对面的男生脚步停住了,“顾南竹,我承认是我能力不足没能帮你救出母亲,我深感抱歉,但我的能力目前只能到这种程度,我尽力了,更何况,我只不过曾经是你的员工,离开鸣商阁后我本没有义务为你做这些事。如果不是李媛……”
“阿晨——”带鸭舌帽的男生有些无奈,“你们两个都少说几句吧……”
两个对峙的人只冷冷地站着。
后来怎么样了呢。
结果好像是,两个人冷静下来后,互相道了歉,这事也就过去了。
继父亲走后,他再次失去母亲,失去为家族复兴所努力的一切心血,情绪异常激动,言语也很冲动。
韩恋晨则是因为之前鸣商阁的纠葛对他没有好脸色。
纵然不喜,顾南竹承认他或多或少能在韩恋晨身上寻到一些和自己的相似点。
从见韩恋晨的第一面,顾南竹就觉得她是个极度自私的人。
这与情绪是否激动无关,是人的本性。
再者,她喜欢把“尽力”当做自己办事总有几分保留的借口。
“我尽力了。”
每当听到这类回答,顾南竹就情不自禁地烦躁,更何况,现在正是这位曾经第一个说出令他烦躁话语的本尊站在他面前,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调再次说出这句话。
而他面前的桌子上,是一张薄薄的呈堂供报。
上面写着记忆芯片成品因实验失败已被销毁。
“我的水平可无法做到一个人研制出成品,”韩恋晨用手点点桌面上的纸张,直直看着顾南竹,“记忆芯片的事我劝你放弃吧。”
顾南竹沉默半晌:“没有别的了?”
“有,”韩恋晨拉开椅子坐下,“但是基于现在的情况,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了。”
“什么情况?”
“陈子君,”微笑,“你可算是捡到一个关键人物。”
陈子君?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她?
“两年前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我没跟你说两年前,”女生意欲翻白眼,“我没找到两年前的东西,但是歪打正着看见的信息。你不是很想知道麒麟血玉的下落吗?”
顾南竹眼神微动,神经紧绷起来。
难道真的是……?
“这种事说出来可信度很低,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那确实是调查局白纸黑字记录在文件里的,”韩恋晨身子前倾,声音微微压低了点,“麒麟血玉是她拿走的。”

陈子君的枪技很好,十发命中率基本能满,关雅舒有时候看着她都想感叹她真不像是个新手,但为了剧情需要,她不能说出来。
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孩子。
或许她失忆前干的也是这一行呢?
这日练到末尾,训练室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关雅舒转头,看着来人淡淡地冲自己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动作也没有。一边的陈子君尚且对眼前的情景有些奇怪,来人视线缓缓转向了她。
“……有什么事吗?”陈子君盯着眼前的女生。这就是那个残月晨,她匆匆见过两回的女孩子。她难道是来找自己的吗?做什么?
她醒来后和这个女孩子好像还没有什么交集吧?
“借她一用,不会很久,可以吧?”女生口气淡淡的,眼睛看的是陈子君,话却是对着一旁的关雅舒说的,“舒姐姐。”
久违的称呼从久违的人口中说出,关雅舒一愣,半晌懒懒出口:“问我作甚,我只是被Boss抓差来当陪练的,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我也多嘴一句,你想干什么?”
“有些事想问问她,”韩恋晨顿了顿,“多说无益。”
关雅舒直直看着韩恋晨,过了一会儿,勾唇笑道:“你去吧。”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方才和韩恋晨对视的片刻,似乎两人都心知肚明,彼此都在配合对方演戏。
走出训练室,路过大厅,正碰见云墨影在逗林绮君玩,关雅舒走过去,云墨影回头叫她:“舒姐姐,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嗯。”本来想说“阿晨把她叫走了”的关雅舒想了想还是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她坐在摇篮边望着躺在里面像团子一样的小家伙,眼神柔和下来,嘴角微微上扬。
只是下一刻,她的笑容便猝不及防地僵在嘴角。
小团子眼睛大大的,对着云墨影拿着的拨浪鼓伸出胖爪子手舞足蹈,眼里满是好奇。
云墨影依旧逗孩子逗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关雅舒的异常。
关雅舒只怔怔地注视着小团子,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
她在干什么?
她都干了些什么?
林瑄。魔教。残月。
关雅舒缓慢地用手覆上自己的半张脸,嘴角僵化的弧度转变成为一丝苦笑。
关雅舒啊关雅舒。
好好看看你自己吧。
这些年你都做了些什么。

陈子君跟着韩恋晨走进实验室,韩恋晨关上门,坐到她面前。
“你可以恢复我的记忆吗?”
还没等她说话,陈子君率先开口了。
韩恋晨愣了愣,随即道:“你怎么……”
她还以为陈子君什么都不知道,不想对方的态度却似反客为主。
“原本不是很确定,但是进这个房间后,这个环境,气味,周围设施,我就隐隐感觉到了,你是医生吧?而我不久前刚刚失忆,所以我猜你找我是因为这事。”
陈子君的脸色很平静,丝毫不见慌乱和担忧。
韩恋晨对她的观察力和联想力暗自称奇,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你看起来是个傻白甜,实际上也是个不简单的人呢,”撑起下巴,“就不怕我揭穿你的伪装吗?”
陈子君定定地看着她:“你会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因为我还有用处,”陈子君顿了顿,“麒麟血玉,不是吗?”
韩恋晨挑眉:“你知道麒麟血玉的事?”
“我醒来那天,从Boss嘴里听到的词,具体我不清楚。”
想必是顾南竹想从陈子君这里问出麒麟血玉的下落,只是没料到陈子君失忆了。
据顾南竹所说,那天他是外出时因听见无意间的响动尾随至乱葬崖,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陈子君,重伤她的人临走时还逼问她麒麟血玉在哪里,这让顾南竹怀疑陈子君知道麒麟血玉的下落,只不过他无法确定,所以将人带了回来。
而现在,调查局档案库里清楚记录了这个被掩盖的事实,证实了顾南竹的怀疑。
可陈子君为什么会去偷麒麟血玉?
这件事又为什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既是陈子君偷走了麒麟血玉,为何调查局要装作不知情地另作调查,还特意来请倚月阁插手?
青光一家的尸体在京博麒麟血玉案发后一个月被发现,这之间的一个月时间里,调查局理应暗中派人搜捕陈子君,而不是干等着直到陈家被灭门,除非……
韩恋晨看着陈子君心里猜测着。
除非陈家灭门就是调查局下的手。
那血玉现在又在哪里?
“麒麟血玉的事确实跟你脱不了干系,不过……这之前我有别的问题问你,”韩恋晨抚着脑门,“你醒来时就意识到自己失忆了吗?”
“自然,”陈子君扯了扯嘴角,“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吗?”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伪装的?”
“从一开始,”陈子君回答,“听到麒麟血玉,听到他嘴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莫名其妙的称呼。”
“阿妍?”
陈子君点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阿妍’,但我成为‘阿妍’或许会更利于我了解周围的一切。”
韩恋晨笑了笑,心说顾南竹你也有今天。
“那天你喊我陈子君,那就是我真正的名字吗?”
“在你恢复记忆前这个名字对你毫无用处。”
陈子君:“我知道,所以我想问你是不是能恢复我的记忆。”
“如果我说不能呢?”
韩恋晨确实不能,档案库里找不到记忆芯片的技术报告,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研制出成品的,就算是在半成品的基础上一点点改进也是有风险的。
“那我便依旧以‘阿妍’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我找到真相。”
真相……真是个刺眼的词啊。
韩恋晨挺佩服她的淡定和执着。
“你对我不好奇吗?”
“当然好奇,但也只是最初。”
“为什么?”韩恋晨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感兴趣。
陈子君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只看你一眼就有一种感觉,即使你不是叛徒,你也不可能在这个组织待久。对我来说,目前需要关注的是组织里会长期相处的人,你对我没有威胁,所以无足轻重。”
陈子君看人很准,韩恋晨在心里默默为她鼓掌。
若非以冰魄剑主的身份,或者说若非事关麒麟血玉的调查,韩恋晨是没有必要与陈子君打交道的。
“差不多吧,你……”韩恋晨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她侧头,瞅着远处台面上洗干净的针管,淡淡地笑着,“想不想赌一回?”
“赌什么?”
女生起身,走过去拿起针管,扫了一眼桌上的玻璃瓶。
“这可说不准啊……”从柜子里抽出那份半成品实验报告,缓缓地笑了笑。

“赌演技,赌运气,赌命,你觉得会是什么?”
玻璃碎裂的声音。

房间内,两个人相对而立,一个人正举着枪对着另一个人。
顾南竹记得上次他看见相似的一幕还是鸣商阁尚在之时。
在当时看来算是一种很宽容的做法,不动刀枪,不见血,只是下令将背叛的员工逐出鸣商阁。
说出来可能会笑死人,堂堂残月的首领多年前是个谨守道德条规不到万不得已不使用暴力手段的人。
情况是被当时的监督员撞见的,一名实习生因私自调换了药物使得实验出现意外,并试图进入资料库窃取文件,被监督员发现时还差点将监督员杀掉,还好顾南竹及时赶到。
有药渣残留和视频监控为证,实习生拿枪指人的场景也正巧被顾南竹撞个正着,可以说几乎无可抵赖。
实习生却否认是自己所为,并说是监督员让她帮忙把文件送到资料库去的,换药也是监督员授意。
可是空口无凭的一方怎么可能赢呢?
再加上监督员在鸣商阁待的时间更久,办事也都尽心竭力,恪尽职守,深得众人钦佩,没有人会相信这会是监督员做出来的事。
监督员对于自己被曾经的好友诬陷也感到失望,想予以重罚,当时李媛赶过来为实习生说话,向顾南竹求情,于是最终,看在实习生并未获得具有威胁性的信息的份上,顾南竹也就没有再追究了,只是宣布她为期一年的实习期提前半年结束,并将她从鸣商阁准入阁成员中除名,即便李媛再不情愿他也没有再做退让。
这久违的一幕前后隔了将近五年,嘲讽的是当事人仍是原来的当事人,原来的见证者如今只剩顾南竹一人。
顾南竹看着房间里对峙的两个女生,回忆里的脸庞似乎渐渐清晰了起来。
起始走至终点,又返回起始的时候,重新上演的仍旧是造化弄人的剧本。
当年鸣商阁犯错的实习生便是韩恋晨,这也就是为什么韩恋晨只待了半年就离开鸣商阁的原因,但韩恋晨的记忆里显然已经丢失了这个片段,顾南竹也没有再对她提起。
而监督员……顾南竹出神地盯着陈子君的脸,内心的嘲讽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
监督员就是陈子君,或者说监督员的脸是陈子君的脸,但那个时候她用的却是另一个名字——林雨惜。
可她究竟是陈子君,还是林雨惜?
哪张脸才是真正的她?哪个名字才属于真正的她?
顾南竹开始意识到这件事并产生怀疑时,他身边已经有了袁冰妍。鸣商阁早已覆灭,他再也不是过去的顾南竹,也再回不到过去。过去他或许曾经喜欢过监督员,自她进入鸣商阁之时,他无条件地信任她,她也从未让自己失望。
鸣商阁全军覆没后,监督员也死于非命。从内心里默认她死去的那一刻,似乎连同着年少轻狂时滋生的那一点点情感的萌芽也一起被连根拔起,抹杀干净——顾南竹一直在心底里这么认为。
直到他在与魔教交手时见到真正的林雨惜。
他震惊,因为她和那个叫“林雨惜”的监督员完全是两张脸,两个人。
林雨惜的神色很陌生,似乎从未见过他。
这还不是最震惊的,接着他又看见了林雨惜对面的女生,女生对他的态度也是同样的陌生,可她的脸却是真正的监督员的脸,那是顾南竹最初倾心过的,多少年都忘不掉的一张脸。他看过那么多女孩子的面容,将多少张有过相似神情的脸捧在手心又弃之敝履,有时都忘记自己到底在寻找谁的代替品,忘记自己执着的到底是什么。
林雨惜远远地叫那个女生的名字,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听清了。
子君。
那一刻顾南竹几乎想仰天大笑。
子君。
陈子君。
原来这才是她的名字。

“怎么,这么紧张她,”韩恋晨对着站在门口的顾南竹漫不经心地笑着,“你自己亲口说的,她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工具不是么?”
顾南竹冷冷盯着她,不去看陈子君。
“阿宣,你们先出去。”
因为听见声响过来查看的夏允宣沉默着拉走了云墨影和关雅舒并关上了门。
“你试探我?”
“是又如何?”韩恋晨冷冷笑道,“如果不是她,事情就不会走到现在这步,你这么在意麒麟血玉,应该比我更想杀她才对。”
“咔挞”一声,手枪的保险被打开。
“韩恋晨!”
“顾南竹,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了她,二是将她的记忆完全清除,”韩恋晨握着已经上了保险的枪对着陈子君,“麒麟血玉的事我已经告诉她了,你觉得你现在用‘阿妍’的身份还能留得住她吗?”
青光灭门,陈子君已死。
陈子君又要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世人眼中?
她的容身之处又在何处?
莫名的身受同感让韩恋晨在极短的一瞬间对于自己的做法有点后悔。
“你告诉她了?”顾南竹眼中戾气渐盛。
“若不这样,怎么逼你做选择呢,”韩恋晨勾起嘴角,“最初我说我不敢把半成品用在她身上,其实你心里也是不敢的吧?你怕她出意外,就再也恢复不了之前的记忆,但不这么做你也不甘心,你想让她成为残月妍,编出来的剧本却又不伦不类,是吧?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又如何呢?”
陈子君的视线移向顾南竹,顾南竹没有看她,仍旧冷冷盯着韩恋晨,却没有说话。
韩恋晨维持着举枪的那只手,另一只手从桌上拿起装着淡黄色液体的针管,在空中晃了晃。
“这药的效果没有人知道,或许能恢复记忆,或许会造成记忆混乱,也或许她此前的记忆会被全部抹掉,”她转向顾南竹,“你有这个心理准备吗?如果是后一种结果,你可以继续走你的剧本,如果是前两种,你又要如何处置她?”
顾南竹终于侧头,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陈子君,对方的神色淡漠而安静。
那眼神莫名的熟悉,却刺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疼。
他直直地朝她走过去,掐起她的下巴,定定地望进她的双眸。
半晌他轻声开口问道:“什么都没想起来?”
她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即便韩恋晨给予了她事件的提示和刺激,她的记忆依旧没有反应。
陈子君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突然笑起来。
“为什么不杀我呢?”她轻柔地覆上他掐着自己的手,眼神无辜而纯粹,“你又希望我想起什么呢,Boss大人?”
顾南竹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为什么不杀她?
他又希望她想起什么?
真是好问题。
他想知道麒麟血玉在哪里,但同时他也迫切地想知道当年她是不是骗了他,她究竟是林雨惜还是陈子君,鸣商阁的覆灭跟她有没有关系,他想问的问题太多,可一触到她的目光他又像噎住了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你到底是谁?”
“你是不是她?”
“你是否还记得我?”
他想问。
但最终他只是松开手,冷冷地对着韩恋晨说:“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