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26

月色迷人。
她却觉得心烦。
她讨厌有月光的夜晚,因为路被照亮了。
已经习惯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穿梭,她反而觉得月光之下的自己显得无可遁形。
寒彬晴将手中的项链勾住,悬在半空中,在月光下静静凝视着泛着光亮的银质色泽。
半晌,她将项链系在了脖子上,低头拉好领口,看了眼手中的纸条。
上面写着今晚的任务。
潜入医院杀了凌夫人。
将纸条用内力碾碎,只余半空洒落的纸屑,转身隐入暗处。

月亮。
她记得那天也是个能看得见月亮的夜晚吧。
那晚的月光还很亮。

那个人是她的猎物。
寒彬晴对自己的演技向来有着极大的自信,当那个人走过来一脚踢开把她紧紧箍住的富家公子,将她拉入怀里时,她顺从地随着这股力道跌在男生精瘦的臂弯里,面色恰到好处的酡红,把脸埋在他胸口,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
“王八羔子,知道本少爷是谁吗?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打得满地找牙!”富家公子醉醺醺地怒骂着想要扑上来,被身边的人拉住。
“少爷,算了吧少爷——”这人他们也不敢惹啊,跟班们瞅着对面男生深邃的眉微微一挑,立刻抖了三抖。
“放,放开我!什么算了?你算什,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女——啊!”那公子舌头还打着结,就蛮冲直撞着挥着拳头冲过去,话还没说完便是一声惨叫,人已经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
也未看清男生是如何出手的,速度竟如此之快。众人一片惊呼后再看,他站在这醉鬼摔倒位置的几步开外,一手依旧搂着怀里的女孩,另一只手从刚刚教训完流氓的状态里脱离出来,随意地甩了甩,像是在甩什么脏东西。
“同样的话回敬你,” 他声音淡淡的,嘴角的笑容轻佻而张狂,“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抢女人。”说着手指顺着女孩脸部的轮廓向下移动,在下巴处往上一勾,怜惜的眼神带了些许挑逗的成分,像是充满兴味地在打量一件藏品,又像是在宣示一种特殊的所有权。这动作让在场的女性发出些许羡慕或嫉妒的惊叹声。
一切似乎都那么的顺理成章。
这个人和她预料中的一样,长着一张英俊的皮囊,揣着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是赏心悦目又最好控制的那类。
她这么想着。
可出了门,那个人却淡然松了手,她冷不防没站稳,一个趔趄,他很及时地扶稳她,又及时地放开手,动作快而干净,态度避之不及。
“女孩子家家的,未成年乱喝什么酒。”
他看着她说。
寒彬晴看向这人的双眼,却发现里面黑漆漆一片,再也找不着一丝一毫属于片刻前的不羁、狂放,亦或轻浮之色。取而代之的只有疏离。
这个人迎风站着,竟和刚才完全判若两人,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是一场不知随性还是刻意的演出。
和传言中的不一样啊,是她轻敌了。
她心下吃惊,有几分懊恼,却不可避免地被男生靠着墙壁站立的模样戳中心窝,鬼使神差的,藏在背后本来将要拔出的匕首被推回了原处。
他看起来可真落寞啊。
寒彬晴不知为什么竟然有点难受。
“我成年了。”
洛云泽转头,看见女孩盯着自己很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他没说话。
“我成年了,”她又露出一个随意的笑容,重复了一遍,“前天刚刚好。”
他漠然地瞥进女孩的眼睛,被那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晃了神。
那是一双富有灵气的桃花眼,黑白并不分明的瞳仁里映着月色下模糊不清的夜,眼角微弯,水光弥漫,似醉非醉,正似那句“梨花一枝春带雨”。
“你对我没意思,为什么帮我解围?”这会子女孩的表情倒一点不像是喝醉的样子,她脸上的红霞不知何时早已褪得干干净净,面色竟带着几分冷清的味道。
这一刻,洛云泽觉得她的眉眼像极了那个人。
那个人也长着一双极有神采的桃花眼。
“我乐意。”男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就着打火机点燃了一支,慢悠悠地叼在嘴里。
“洛二少爷乐意,可知小女子的一笔生意也搅黄在了您的手里?”她的声音带着几分魅惑,幽幽静静地像藤蔓一样缠上了他,“不娶何撩,您说是不是?”
“生意?就刚才的丑八怪?你这么缺钱吗?”男生吐出一口烟,看着眼前萦绕得乱七八糟的烟雾,心中平静无波,话音刚落,手里的烟却忽然被一只手蛮横地抽走,扔在地上,始作俑者还对着它狠狠踩了几脚。
火星抽搐着彻底地灭了,余烟尚未散去。
“少抽烟,还让本姑娘也跟着吸二手烟!”女孩一本正经,“知道你这样容易短命吗?”
吸烟有害健康,是个人会不知道?
“墙上写了无烟环境,长眼睛了没?出去,”他愣住,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纯白的屋子,一个人站在工作台前,背对着自己淡淡地下着逐客令,又在他走出去前回过头来,语气认真地劝诫,“少抽烟,你不知道你这样会减寿吗?”
洛云泽下意识想一句“关你P事”回过去,却发现喉咙莫名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愣愣地站着,微风轻轻拂过面颊,他回过神来,眼前哪里有什么白色房间,仍旧是漆黑的夜,和女孩漆黑的眼睛。
“离我远点,万事大吉。”他木然地瞥她一眼,却也没有再去掏新的烟,只抄着口袋懒懒地靠墙站着。
女孩却笑了:“那可不行,刚才是你把我带出来的,现在让我一个人回去,我岂不是要被笑话死?”
“进了这种地方,生存之道还需要我教你吗?”洛云泽不耐烦,“待不住就回你的家去。”
“回家……我没有家啊。”
洛云泽怔住了,他有点意识到自己刚才话里的愚蠢。
这仍旧是个心思简单的男人。寒彬晴想着。
露出合适的失落与伤感的表情,落在男生眼里则是对无家可归的悲戚,对身不由己的茫然,对未来的无措,或许还有更多。
苦情戏嘛,自由发挥一下。
所以说,戏不光靠演员的演技,还要靠看戏人的脑补能力。
寒彬晴和洛云泽在一起之后的这一个多月里,她愈发觉得洛云泽着实是个奇怪的人。
时而平静,时而急迫。
在暴躁和温顺两种模式间来回无缝切换。
但她又对这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感到些许新奇。或许和一个疑似精神分裂者相处可以锻炼她的忍耐力,让她的适应能力更上一层楼?
她感觉得到他对她好的原因并非那么单纯,但她确确实实是逐步得到了他的信任。
虽然过程有点曲折,但结果是一样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寒彬晴今年刚好十八岁。那晚她对洛云泽说自己成年不是随口编造,而是她确实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她的记忆不知道是从何开始的,她的记忆不完整,教主说她因为双亲的死受打击太大而失忆了。
刚入魔教时,教主曾告诉她,七剑和调查局是他们的仇人,当年她的双亲便是被七剑所杀。他问她想不想给爸爸妈妈报仇,她当时睁着一双稚嫩的眸子坚定地说想。
教主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说好,你会迎来这一天的。
十年的光阴,教主训练她,把她培养成了一个杀手。
她是教主养大的,所以理所应当地为他做事。
七月初,麒麟血玉被盗事发一个月后,教主给了她一个手刃七剑的机会,可她并没有抓住,因为等她迟来一步的时候,青光一家早已死于非命。
是另外的人杀的,而她兵不血刃,很没有成就感。
她将尸体拖至乱葬崖,结果竟意外发现那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还有一丝气息。
叫什么来着?陈子君?
寒彬晴轻轻凑近女孩子,替她理了理早已被血和汗浸湿的短发,按照教主吩咐的话逼问她。
“麒麟血玉在哪里?”她问,丝毫不在意满手沾上的血污。
可女孩子只是虚弱的笑了笑,这笑容里寒彬晴竟看到了一丝释然的味道。
平日里在魔教和这个左护法并不常打交道,只觉得她言语冷淡,性格压抑,还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笑容。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寒彬晴突然觉得内心受到了一丝触动,但转瞬便觉得很没劲。她也没有兴趣去检查对方是否已经断气,站起来转身离开。
一个七剑来的叛徒罢了。
她嘟囔着。
回去后她思考着要不要向教主坦白人不是她杀的,但教主一上来就夸奖她“完成得不错”,她言语滞塞了几秒钟,最终也懒得解释,将错就错地应了下来。
没过几天便是她的十八岁生日。生日这天,教主给了她一条银色的项链,并把前几日口头提及的混入七剑的任务正式交给了她。
“这条项链是七剑失踪多年的紫云剑主的遗物,”教主像十年前一样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不要太明显地被他们发现,尤其是雨花,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她知道。
大概是发挥演技的时候又到了。
她只是要思考从哪个突破口入手。
紫云和雨花是亲兄妹。
长虹和冰魄连着很深的羁绊。
青光已死。
奔雷于声色犬马中独善其身。
旋风已有家室。

那就奔雷吧。

她像投飞镖一样选中了猎物的名字。

后来寒彬晴似乎慢慢明白一件事,但其实她到最后也没能彻底搞明白。
她觉得教主让她混入七剑是为了所谓的麒麟血玉,是为了杀掉七剑报仇,当然也确实是如此,但她渐渐觉得多出了点别的东西。
她后来每每回忆起教主那时温柔的语气,仿佛哄小孩子一般,又好像只是叫她去玩个游戏这么简单,这让寒彬晴脑海里总能联想到捉迷藏的画面。
教主视此为游戏。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因为这对于她来说本身也不过是一场游戏。
循序渐进,步步为营。搅乱一片天后抽身而退。
隔岸观火,冷眼坐看世人疯魔。
正如此时此刻的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冷眼旁观着远处两个人的争执。
隐约中她听见“DNA”“项链”“胎记”之类的字眼从他们的嘴里蹦出来,又有些模糊。
她并不关心他们说什么。
软筋散的药效还未过。
她动了动手指,回忆着方才经历的一切,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她乔装成医护人员潜入病房准备动手时毫不意外地撞见了一个男子,从面貌上她认出了这是长虹剑主凌初夜,长虹的武功在江北的盛名她自是有所耳闻,所以也只虚应几招,便打算收工撤退。
有点意外的是她撤退的时候刚出房门口就又撞上了另一个人,而当她看清这个人的面孔时,心头狠狠地一震。
男子看见她的一瞬间也愣住了,所以没来得及有所动作,这愣神的短短两秒给了寒彬晴抽身的时间,她撞开他朝楼下跑去。
原本的计划看来要提前了。
她觉得饵量应该足够了。
鱼该上钩了吧。
陆萧看到女孩风一样地蹿出去跑远了,又见凌初夜从病房里追出来,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把手里的药交给凌初夜拿着。
“你照看着阿姨,我去追。”
寒彬晴故意放慢了点速度,陆萧在医院门口对面的小巷子里追上了她。
“站住!”男子身形纵跃落在她前方,堵住她的去路,月光下他看不清女孩的全貌,却觉得女孩的眼睛有一种淡淡的熟悉感,“阁下是谁,深夜行刺有何目的?”
寒彬晴不说话,直接摸出匕首刺了过去。
她也想看看雨花剑主的实力。
从武力值来说陆萧肯定不如凌初夜,而且他身上并没有带武器,对上寒彬晴的攻击应付得很勉强,但寒彬晴忽略了最本质的一点。
当对方撒出一片粉末时她猝不及防地后退,但还是吸入了不少。
软筋散。
靠,她忘了这是精通药理的雨花家族的后人了喂!
她心下暗骂,但身体还是控制不住地软倒下去,被对面的人堪堪扶住,这时她心思一动,向前倾倒的姿势稍稍变了一点,故意让原本贴于领口内的项链若隐若现地暴露在了陆萧的视线中。
她向来能把“恰到好处”这个词演绎到完美的境界。
瞥见陆萧刹那间变白的脸色,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达成了。
游戏,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