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24

京城下起小雨。
八月十五日。
车祸发生后的第四天。

凌初夜将车开到医院门口停下,撑了伞从车上走下来,四下环顾了一圈才发现站在行道树下撑着伞的身形神似的女生。
除了脸上的墨镜外,在她身上似乎没有别的能吸引目光的东西,穿着打扮都很不起眼。
像是刻意所为。
女生也看见了他,冲他挥了挥手,看着他走到跟前。
凌初夜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猜猜看?”韩恋晨微微扯了扯嘴角。
凌初夜正想说什么,又左右看了看医院门口来往的人流。
“上车说吧。”人多眼杂。
“嗯?”夹杂着雨声的车水马龙将话语模糊在了喧嚣之中,韩恋晨隐约没有听清。
“上车。”
他声音微微地高了些,简短地抛出两个字,脸上的神色叫人捉摸不透。
这回韩恋晨听清了,正愣神时,凌初夜已经转身走到车前给她拉开了后排的车门。
随着车门关上的声音,车内一方狭小的空间将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空气被淡淡的古龙水气味包裹着,韩恋晨摘下墨镜,盯着左右移动的雨刮器,雨点细密地打在前挡风玻璃上,又在一瞬间被抹平,现出几分短暂清晰的视野。
坐在驾驶座的男人沉默地发动了汽车,驶离了医院,开出几条街后在一条空旷的路边停下。
“你妈妈和妹妹情况怎么样?”
“昨晚刚醒,还好。”
“那个车祸,查出来什么了吗?”
“车的残骸里发现了暗夜门的标志。”
“暗夜门?”韩恋晨觉得莫名耳熟,“不是早在多少年前就被调查局灭门了吗?”
“可能是残党。”
韩恋晨隐约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但转念一想她今天可不是来讨论这些的。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凌初夜本来想问之前为何联系不上她,但她现在自动出现在了京城,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听她这么说,顿了一会儿才道:“先说坏的吧。”
“封印光靠冰魄内力解不开,要解开的话还需要用到玉蟾宫的禁术。”
“禁术?”
“记载这个的书大约在玉蟾宫的后山。”
“玉蟾宫禁术很多,你具体指的是哪一个?”
“名为惊鸿。”
“惊鸿?”凌初夜搭着方向盘的手指动了动,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似乎知道这个禁术。
惊鸿。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是一支舞曲?”
据说是具有毁灭性力量的一个招式。
以血祭天,画地为牢,长袖百转,翾风回雪。
百年以前玉蟾宫某一任宫主好像就是因“惊鸿”暴毙而亡,之后玉蟾宫便把它列为了禁术,禁止族人接触。
韩恋晨不置可否:“应该是,但我记不清了。”
“你会跳舞?”
“玉蟾宫的后代,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起码琴和舞是必须学会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奇怪。凌初夜想着,却发觉头疼的趋势愈演愈烈。
又是那种感觉。
记忆里袁冰妍的身影再次飘过,她安静地坐在水榭中抚琴,姿容秀丽,温婉而美好。
画面闪回,她又穿了一身水蓝色宫装,袖摆飘飞,翩然起舞,一抹残阳照在她的身上,镀上一层浅浅的似金似血的光芒。风过留痕,吹起她鬓角的碎发。
这是他的记忆吗?
凌初夜下意识地攥紧了方向盘。
他不会记错。
袁冰妍擅长抚琴,但她不善舞蹈。这或许是她唯一比不上韩恋晨的地方。
那不是袁冰妍。
难道是她?
韩恋晨因为坐在后排,看不见他的正脸,捕捉不到他的表情变化,只是注意到了他手背上快要呈凸起之势的青筋和泛白的指节。
“你还好吗?是想起了什么吗?”
“……没有,”凌初夜闭了闭眼,“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你眼前所见,”韩恋晨说,“我来京城是决定了想查清‘修复者’的事,你不是也一直想找回记忆了解当年的事吗,我可以当做委托一并受理,但同时我也需要一点你的帮助,这样你也就不用另付酬劳了。这桩交易你觉得如何?”
“你不是不关心这些的吗,为何又想查清了?”
“我说过,形势所逼,我会接受变化,”韩恋晨透过前座的后视镜看到警官微微蹙起的剑眉,语气带了几分认真的味道,“前段时间谢谢你。”
她突如其来冒出来的感谢让凌初夜有点奇怪,未待他疑问,韩恋晨继续说道:“我知道在西南这半个多月是你一直跟在我后面保护我,那些追杀我的人没再出现,也是因为你吧。”
凌初夜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知道了也罢。
“你应该发现了我是残月的人,为什么从未问过我?”
“因为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那为什么还要保护我呢,”韩恋晨静静地问,“夏允宣没告诉你我当年潜入调查局骗取你信任的事吗?”
凌初夜皱眉,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和夏允宣的谈话内容?
“你现在还觉得这只是我自己的事吗?”
“他又去找你了?”
“是。”
“是他强迫你回来的吗?”
“算是,也不完全是,”韩恋晨顿了一会儿,“我和残月之间的纠葛不搞清楚,往后的生活注定永无宁日。况且这又一次牵扯到了你所说的两年前的事,我无法再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她状似无意地笑了笑。
“而你呢,凌初夜?你现在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一面之词,不敢轻信,尚待考证,而且冰魄剑一日未取出,你便一日不能出事。”
“原来是为了冰魄剑,”韩恋晨轻笑,“那么如果解开冰魄剑的封印需要我付出生命的代价,你待如何?”
“选择权在你,我无从干涉。”
“是吗,即便我拒绝也没关系吗?如果是这样,半个月前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拒绝的时候,你便不会说出那样的话,对吧。”
他说“我不喜欢强人所难,但请你考虑清楚后果”。
“冰魄家族并非只有我一个继承人,但冰魄剑只有这独一无二的一把,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是不是,敬爱的长虹剑主,七剑之首?”最后的称呼在凌初夜耳里听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字一顿的诘问。
她的声音里甚至有点带着如毒蛇吐信般的冷酷和恶劣。
“韩恋晨,你在逼我,”凌初夜听得出她字里行间刻意的误导意味,从后视镜里看见小姑娘安静的眉眼,一股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心口竟发出阵痛,“我不想让你去送死。”
“可你又必须从我这拿走冰魄剑,”韩恋晨面不改色地补充道,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中短暂的交汇,韩恋晨率先移开了视线,“一面不忍牺牲无辜生命,一面难以割舍七剑的责任,天下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呢?”
韩恋晨突然有些难过。
“你总要面对这个选择的,我这么问只是让我们双方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世人皆语江北盟主凌初夜,风流倜傥的多情公子,铁血凶残的冷酷杀手,雷厉风行的执策者,他向来拎得清感性与理性的利弊权衡,下手从不犹豫。
可他现在犹豫了。
凌初夜失忆之后,这些特征本质上并没有完全的被消除,它们都还在,但或许是已经不在原有的位置了。
正是因为如此,却让这个人比预料之中多出了一分人情味。
人情味在这个社会到底是好是坏,对每个不同特质的人是好是坏,谁又能说得清呢?
凌初夜有时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
他在感情上变得谨小慎微,希望藉此重新塑造出一个杀伐果断的无心者,众望所归,然而却适得其反,愈渐把本不该出现的犹豫寡断用在了决策上。
他不该是这样的。
或者应该说,一个月前的他似乎也不是这样的。
难道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变了吗?
“现在的你,比过去更好,你总有一天会明白。”一个月前陆萧是这么对他说的。
那么如今的他,到底是哪一个凌初夜呢,是过去的那个冷酷疯狂的凌初夜,是两年平稳时光里按部就班的凌初夜,还是另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凌初夜?
是什么让他改变了?是蓝家长老的委托吗?是冰魄剑失踪的事吗?
可说到底,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自己无意识中形成的这样吗,还是世人口中神化的那样呢?
“那么,你想从我这里获得的帮助是什么?”
“你不是说调查局正在筹备重建‘修复者’计划么,既然是重建,肯定会对两年前中止的项目进行原基础上的改进,那么必定会提取两年前的资料。”
凌初夜提醒道:“可是你忘了么,调查局对我有顾忌,不会让我插手‘修复者’的事。”
“没事,那你就找找有没有比较熟悉的负责这件事的内部人员或研究员,看能不能接触到档案库,拿到两年前被封锁的项目资料。”
凌初夜一思忖,他们工作时用的都是调查局管辖范围内的网络资料库,调查局的实体档案库确实没有几个人知道具体位置,这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至于负责人员……凌初夜一下子就想到了陆萧。
不出意外,他也会在其中的吧,但他会不会帮这个忙就不一定了。
“我可以试试,但档案库肯定不会让人这么轻易地进入,机关密码什么的应该不会少。”
“这就是我的工作了,”韩恋晨似乎对此持有一定的自信,“你只管去搞清楚是什么人负责,有哪些研究人员,有哪些项目,以及档案库的位置,余下的我来弄,等封锁的文件破译了我会拷到U盘里发你一份。”
“成交。”
“那就合作愉快咯,”韩恋晨眼见外头雨势渐歇,提着伞推开车门,下车前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来京城的事请替我保密吧,这段时间我的名字是南宫悦。”
“南宫悦?”
“对,”她笑了笑,“悦耳的悦。”

由于监督和治理的大力推进,京城的空气污染倒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
雨后的空气也比平日里更清透几分。
出太阳了。
逃离沙丁鱼罐头一般的车厢,出了站口,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
近来不知是因为连日奔波疲劳还是因着上次雪山上损耗了太多内力,她总是时常感到胸闷心悸,有时还会伴随一阵阵的撕裂感,白日里总觉得疲倦不堪,但奇怪的是,夜里也一直不再有梦。
韩恋晨低下头,望着手中的证件。
这是当年南宫落帮忙准备的,给她用来以防万一的替身证件,只是一直没用上。
南宫悦。
外界都只知南宫家有一个女儿,但实际上南宫落原本应该有个双胞胎妹妹的,但南宫夫人生产的时候遭遇了不幸,两个婴儿只活了一个,就是南宫落,而南宫悦则抱出来的时候就被宣布是死婴。南宫夫人当时伤心过度,有些精神失常,一病不起。为了避免任何外来因素刺激她触景生情,南宫家主压下了消息,把可能接触到的新闻里有关双胞胎的字眼全部替换下来,在家里也只口不提这个尚未出生就已经死去的小生命,于是外界也就默认了南宫家只有一个独生女。
这个隐藏的bug曾经被韩恋晨和慕羽漠分别吐槽过,但后来还是慕羽漠着手在资料库修改了户口注销痕迹,以确保短期使用不会出问题。慕羽漠事后再次表示南宫落办事不力,下次再也不找她了,南宫落却笑得一脸不以为然。
这次来京城除了南宫落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慕羽漠,她知道慕羽漠肯定不会允许她来。
表姐总是在保护她,不管她是不是出于真心。
韩萧明死后这么多年,慕羽漠是她最亲的人。
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躲在被保护的羽翼之下,她必须独立面对一些事情。
下了地铁,把证件收好,按照云墨影提供的地址走走停停,一番蜿蜒曲折总算是找到了目的地。
她抬头看着这座三层高的别院,除了院门口站着两个哨兵模样的人外,在成片的别院中并没有任何显眼之处,还靠着树林,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这地方确实是有点熟悉。
她摘了墨镜,门口一个似乎是新人的男生,眼神戒备地正要拿枪,另一个男生明显资历老些,认出了她,扯了扯新人,低声斥道:“这是晨小姐。”又上前恭敬道:“小姐,请把武器交给我们保管。”
啊,真严格。
韩恋晨无所谓地伸伸手,表示自己身上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安全的东西:“坐地铁来的,带不了枪。”
有安检的存在,什么手枪啊,匕首啊,飞镖啊,想都不要想。除非你有黑科技。
她的黑科技没有涉及到安检领域,这种时候还是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
男生见此点头:“是属下冒昧了,Boss在里面等你,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