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21

事实证明,计划永远不如变化来得快。
周四中午韩恋晨接到凌初夜的消息,京城出事了。
凌初夜的母亲和妹妹外出遭遇车祸,两人都是重伤,现在还在抢救。凌初夜得知消息后立刻买了最近时刻的机票飞了回去,下了飞机才有空跟她说一声,顺便为自己的失约道歉。
韩恋晨看完消息,瞅了一眼边上的日历。八月十一日。
她回复了一句“没事”,又关心了几句。
看来这雪山约莫是要她自己一个人去了。
有没有人陪其实无所谓,不过这京城的事……
韩恋晨想联系一下苏筱和莫琳琳,但转念一想,这是突发事件,新闻媒体恐怕都没那么快登版,她这么做免不了被她们猜疑一番,自己和凌初夜交涉的事情还是先别让她们知道为好,于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等事情全面报道了再去问吧。
浏览了一下,新闻媒体暂时没有动静,大概是还在整稿,韩恋晨登上倚月阁的系统查了一下,查到了最新的一条内部信息。
凌氏夫人和二小姐外出车祸,现在医院抢救。
撞人的车辆是卡车,在十字路口闯红灯把对面凌氏的轿车直接撞翻,肇事司机当场死亡。
警方仍在调查中,没有更多信息。
韩恋晨皱眉,虽然不了解详情,但这特殊时期,难免叫人往这方面想,发生这种事,怎么看都像是有预谋的买凶杀人啊。
云芷心和凌馨雨……
但目前她似乎管不了太多。

犀浦到青城山并不远,半个多小时的火车就到了,但下车后要转三四次有点麻烦,韩恋晨换了条线路,直接买了成都到都江堰的城际列车,转车去大邑,再转去西岭镇,这样换乘次数少一点。
上回慕羽漠说从西岭镇去雪山可以找当地的面包车带上去,韩恋晨问她还有没有别的途径,慕羽漠笑着说有啊。
“飞上去呗。”
听着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
事实上真不是开玩笑。
论轻功,慕羽漠可能都不如韩恋晨,既然慕羽漠都上得去,那她有什么好担心的。
跟着导航折腾了一番,终于到了目的地。韩恋晨微微喘了口气,觉得轻功似乎不如从前那么好了,或许就是因为这副身子里的后遗症吧。
到底是雪山,这气温毫不留情地嗖嗖往下跌。
韩恋晨庆幸自己来的时候裹了件外套。
她抬头看看蓝天,有低头看了眼脚底下。
现在她的位置,正是雪线之下的禁区。
抬起手,指尖凝聚了一股真气,她将这股力道向前推去,似乎在感受什么。
冰魄内力的感应范围有限,在方圆不到五里的距离内若有反应,便可以大概确认冰魄剑封印的位置。
这类似GPS雷达的功能倒是颇为实用。
扑面而来的反推力让她感知到了冰魄剑的存在。
碍于交通方面的刀具管制,无法带公馆里的剑,韩恋晨觉得无所谓,在路上随意折了一根枯木树枝下来。脑子里突然冒出庄子的一句“先于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她转而啐了自己一口,为什么会想到这句话,太极什么的她自己都看不懂好吗?
天地阴阳,春秋混沌。
她回忆着,从起手式开始,慢慢抬手,移步,转动,错步移位。
有无相生,虚实合一。

“太极封印——现!”

最近她总是做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频繁地梦见一些陌生的东西了。
凌初夜陪她练剑的最后一天,那天晚上她梦见了幼年练剑的自己,还有母亲。
母亲背对着自己,年幼的自己只看得见母亲的背影,母亲面对着荷花湖,不知在看向哪里。
母亲几乎都没有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
偶尔回头看了一眼,眼里却全是漠然。
“不合格,明日重来。”她淡淡扔下这句话,独自离去。衣袖翻飞,带过一阵香风。
而年幼的自己则一人立在亭边,握着剑一言不发,垂眸敛去一丝木然的神情。
梦醒之后她摸到脸上隐约的泪痕,自觉奇怪。
她已经快要忘了母亲的面容了。

“这便是太极封印的招式?”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凌初夜站在树下旁观,目光聚焦在地面上浮现的圆形阵法。
“差不多吧,剑谱上总不会有错的,”韩恋晨收回剑落在地上,“不过可能现场效果会比这个好一点。”
凌初夜看到她略带嫌弃的眼神,有些忍俊不禁。
“你不累吗?”
“累啊,太极封印是个费力气的活儿,不然我怎么会为了练这个整整花了一周?”
“可你看起来并不是很吃力。”走近了才发现她额间隐隐渗出细密的汗,凌初夜从旁边拿了毛巾递给她。
韩恋晨接过来擦了擦:“是啊,没用全力。这封印可是能要人命的,我现在主要是练手势,保存实力,难道你想让我‘出师未捷身先死’吗?”
“你倒是会打算盘,”凌初夜想了想,又道,“既是要人命的招数,当年你竟有这胆子去使。”
“命大么。”韩恋晨啧了一声,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转脸端详着浮在地面上空的阵法,嫌弃的眼神渐渐又收了不少,似是满意地笑了一下。

回过神来,韩恋晨已然看见了那漂浮起来的圆形阵法,不过规模比她练习时的还要大几倍,那圆阵围绕着山顶旋转着,蓝色的真气发出微弱的亮光。
还好那一带云雾较大,不然直挺挺的怕是会吓死路人。
正如预料之中,封印虽然显现出来了,但却并没能解开。
韩恋晨有些脱力地半跪在地面上,呼出的气如同白雾,说它是个要人命的招数真不是吹捧它。以后真的要远离这个中二的行当。
缓了一会儿,气息慢慢地调整了回来。韩恋晨再度捡起树枝,在空中划过,一阵寒气飘过,带着细雪凝聚起来,她单脚一踩地面,腾空而起,枯木在她手中仿佛成了一把锋利的刺枪,随着她轻盈的身姿舞动起来,寒冽的真气从两股分为四股,又从每一个分支中裂开,分别冲向圆形的八个等距节点。
易有太极,始生两仪。
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她先前读到这里时,凌初夜告诉她那是出自《易经》,韩恋晨感到有点幻灭,很难把冰魄剑和筮占之术联系在一起。不过老祖宗的造诣,到底不是她能搞懂的。
“砰”的一声,声音不大,但沉闷如鼓,这效果听起来倒有点像除夕夜里隔着半个城区听见远处放烟花的声音。
封印的圆形阵法仍旧像方才那样浮在上空,只是那亮光稍稍强了些,韩恋晨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阻力隔绝在这圆阵和雪山本体之间,就好像形成了一个单独的结界,将所有真气都阻挡在外面。
等等……结界?
韩恋晨落回地面,感觉胸闷气短,用树枝撑着地面,喘了几口气。
若是结界,难道这一整片雪山连同她身处的雪线禁区都被封印在一块儿了?
她聚起一股气顺着树枝往脚底下的雪地一捅,真气一瞬间被反弹了回来。
“……”果然。
她思考了一阵子,拿起树枝,用枝头锋利的尖角往手指上用力一划。
鲜血滴落在雪地里,红得有些刺眼,韩恋晨用划破的手指在雪地上画了个太极封印的图案,血痕竟慢慢地变淡了,似乎是被地面吸收了一些,又过了一小会儿,图案四周突然红光大盛。
韩恋晨瞅准时机一掌拍了上去。
“冰极——火转!”
结界纹丝不动。
韩恋晨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只见那结界上方慢慢地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图案,像是一个标志,又像是一个新的阵法,浮在了刚才太极封印阵法的中央。
韩恋晨费了不少劲才辨认出那图案。
一只凤凰。
她愣在了原地。
那只通体金黄的凤凰,体态优雅地展开双翅,尾羽细长,绕着中央飞舞了几圈,然后缓慢地消散了,就像是化作了齑粉一样,连同太极封印的圆阵一道在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在那一瞬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
那不是凤凰。

事实证明,不仅计划不如变化来得快,计划往往被变化逼上绝路。

慕羽漠看着电视里正在播报的车祸新闻,接到韩恋晨的电话,挑了挑眉。
“表姐,冰魄剑的事,有点麻烦了。”
“怎么,你去雪山了?”
“我去了,但是光凭冰魄剑法启动太极封印并没有用,”韩恋晨的声音低了几分,“我可能用了那个……”
“什么?”
“惊鸿。”
慕羽漠把玩着电视遥控器的那只手顿了顿。
“玉蟾宫的禁术?”
韩恋晨觉得慕羽漠的声音透出一丝危险的信号,但她的语气似乎并不惊讶。
“嗯,但那支舞我已经忘了……”
“你打算如何?”
“……”韩恋晨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值。”
那边久久没有回应,只隐隐约约听见电视里女主持人的官腔,模糊地听到“输血”“仇杀”“魔教”的字眼,但随即电视的声音似乎被调低了,慕羽漠的声音响起:“觉得不值就对了。”
韩恋晨反射弧还没有跳回来:“嗯?”
“知道你为什么觉得不值吗?”
“这有什么为什么,非等价交换才会让人觉得不值不对么?”这又是什么新考题吗?
“怎么说呢……我都不知道该替你高兴还是难过,高兴是因为你还能意识到不值得为了玉蟾宫付出这样的代价,难过的是你放弃了筹码,”慕羽漠的声音平静如水,含着一丝难得的包容,“你心软了是么?”
韩恋晨没有说话。
“惊讶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有些事你不说,南宫落不告诉我,我也能猜得出来。”慕羽漠向来知道南宫落这老奸巨猾的性子在这种时候是靠不住的。
心里轻微叹了口气。凌初夜去西南时她确实并未想过这两个人会碰见的可能性,她也没有刻意去避免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当她从母亲那里得知凌初夜回京后悄悄联系过蓝家大长老,承诺会尽快将冰魄剑带回的消息时,某种意义上她就明白了。
“我确实有些不服,但我又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向玉蟾宫索要的,我觉得没意义,再回去难道不是给自己找不快,还违背了当初脱离七剑的初衷。七剑此时急需用剑,骑士又为公主做到这个地步,干脆就成人之美吧。但我说到底还是个惜命的人,所以才会矛盾。”
韩恋晨的语气略带疑惑,慕羽漠静静听着。她口中的骑士和公主大约说的就是凌初夜和袁冰妍。
“你知道他们的关系了?”
“表姐,有些事没人说,我也是能猜到的啊。”韩恋晨笑着用方才慕羽漠的话回给了她。
那日凌初夜接电话的时候,他以为她没注意,其实她在听见那声“妍妍”时便已经了然。
慕羽漠对她的主观判断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觉得凌初夜这个人,如何?”
听到这熟悉的问话,韩恋晨愣了愣,想到那天南宫落也是这么问她的,但是慕羽漠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揶揄和玩笑,而是很认真地在询问她的想法。
“没有欣然姐她们说的那么夸张,他……人挺好的。”
慕羽漠捂住半边脸,心里呵呵笑了两声。这评价……凌初夜八成是也失忆了。
坐在不远处的慕华磊看见女儿捂着自己的面瘫脸抬头直望天花板,有些不明所以然。
“她们为什么说的那么夸张,也是有原因的。”
不想让她再和那个人有接触的可能。
“我明白,是想保护我嘛,我知道你们对我最好啦。”
电话那头的声音模糊而柔软,慕羽漠放下手,视线仍然对着天花板,她淡淡道:“玉蟾宫禁术的图录原是收在玉蟾宫寒冰洞内的,现在还在不在谁都不能保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我会好好考虑的。”
慕羽漠觉得脑子里有点乱,接完电话窝在沙发里久久地沉思。
她让韩恋晨避开金陵倒像是弄巧成拙,但是事实说明若这两人都是失忆的状态倒也不会发生什么。
慕羽漠原以为韩恋晨会追问她们隐瞒她的具体原因,但她没有。
她看似已经明白了原因,但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她选择什么都不知道。
她做出了选择,慕羽漠便尊重她,不再往下延伸这个话题。
慕羽漠也总是在想,哪天真的到了揭开真相的时候,她确实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方式来告诉她的表妹。
她不希望韩恋晨知道,就算韩恋晨已经和凌初夜再次相遇,她也仍存这样的私心。因此在得知韩恋晨没有自主回忆起任何事的时候,她选择了继续沉默。
把养了两年多才快愈合的伤疤再撕开,有什么意义?

“韩家前两天来过电话,问问阿晨的情况,说老爷子想她了。”慕华磊从刚才的通话状态和慕羽漠沉思的表情猜到了一点,他淡淡开口。
慕羽漠抬眼:“让我再考虑考虑。”
“她总归要知道的,更何况我们还有更棘手的问题。”
“证据还在找吗?”
“对。”

平静的生活只维持了两年,若非麒麟血玉的事情,慕羽漠原以为这种安宁能一直持续下去,至少在他们有足够的条件扳倒调查局之前。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但会更顺利。
可是不知何时慕羽漠开始意识到,她已经被动地陷入两难境地。
若她放任韩恋晨去解开封印,以韩恋晨的身体状况,很有可能根本撑不下来。而如果想重新施展禁术,不借用蓝羽澜和袁冰妍之手,又不使用暴力手段破坏寒冰洞的机关,韩恋晨唯有自己去玉蟾宫。
让韩恋晨回京城,等于让她去送死,除非查清并曝光调查局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京城彻底来一场大换血。
若她想保护韩恋晨,阻止她重练“惊鸿”去破解封印,蓝羽澜本人并未练成“惊鸿”,也不可能允许袁冰妍去碰禁术,那么无人能解开封印,冰魄剑将永远沉眠雪山,冰魄一族将名存实亡。
那个时候韩恋晨会怎样?
她必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唯有再揭开七剑家族的陈年老底,把大家族之间的恩怨纠缠全部摆上台面才能收场。但到那时,七剑很有可能瓦解,失去与调查局牵制的平衡。
无论她怎么选择,京城势力都免不了卷入一场腥风血雨。
慕羽漠自知京城早晚要变天,只是没料到这件极不起眼的小事加速了它的到来。

这便是你的目的吗?

慕羽漠现在有些明白韩恋晨两年前的做法了。
但她不知道韩恋晨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真是有心,细思恐极。
韩恋晨这个蠢货,给自己挖了个坑,却给所有人都设了个局。
可真他娘的是个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