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20

时间过得很快。
因着冰魄剑和记忆的缘故,凌初夜近来除了日常调查工作和陪韩恋晨练习,就是跟着韩恋晨确保她的安全,但自从上次和夏允宣打了照面后,残月的人似乎就没再出现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凌初夜也算是松了口气,也省的自己再费事去解决他们。
这段时间一直跟着这姑娘,凌初夜大致也摸索清楚了她的行动轨迹。
韩恋晨的生活很单调。上午几乎是不出门的,出门也是三点一线,要么去菜场,要么跑超市,线路固定不变,连时间都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凌初夜有时候忙完了就跟过去看看,保持一段距离走在她后面,韩恋晨只安安静静地走着,她的背影总让他想起袁冰妍。只是这姑娘毕竟是倚月阁的人,警惕性不亚于他,要不是他躲得快只怕早就被她发现了。
发不发现又能怎样,事后他心底总有些嘲讽。
韩恋晨不经意间转头时,凌初夜总会瞥见她的眼神,她疑惑而有些警惕地望了一圈,眼神明亮而坦然,发现没有什么,又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
这么一个看似很单纯的姑娘啊。
凌初夜微微眯起眼,心中的疑团始终解不开。
日中则移,月盈则缺。
那天夏允宣的话给他的提示已经很明显了。
残月。
韩恋晨是残月的人。
“你还不知道她只是为了拿到调查局的资料才故意接近你的吧?”
夏允宣那天说的话仍然回荡在脑海中,凌初夜眼底闪过寒芒,可他的神色终究是疑惑的。
相处了这么久,他总不愿相信这个女孩是夏允宣口中曾经利用他背叛他的那个人。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一分孤寂,一分沉郁,一分敏感,外加一分亲近,他所认为的这份韩恋晨给他的熟悉感,原是因为他们很久以前便认识,不仅认识,她还骗了他。
难道自己的失忆,也是这个姑娘一手造成的吗?
若是真的,他又要如何面对?
袁冰妍最讨厌的妹妹。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突然蹦出这句。
为什么会想到这个?
他回味开始的相遇,其实他最初的感觉和袁冰妍并没有很大区别。
和袁冰妍相比,韩恋晨真的不是个讨喜的姑娘。无论是行为,还是言语上。可她处处不得体,有时却又表现出阴差阳错的美好。
毫无意识的俏然,恰到好处的微笑,不知真假的良善。
这让凌初夜更加看不透她。
他本应该怀着和袁冰妍同样的心态看她。
可是为什么。

“你在做什么?”
凌初夜进门时看见韩恋晨手里拿着把木制的园艺剪刀,不由问道。
“哦,院子里的花啊草啊该修剪了,已经很久没弄了,”韩恋晨转身走向后院,一边道,“你来得挺准时,茶在桌子上,刚泡好。”
“需要我帮忙么?”
韩恋晨停下来转头看他,摸了摸下巴:“好啊。”
公馆的后院种了一排冬青,后面绕了一小片波斯菊,此时花期未过,粉白相间,虽然开得并不茂密,也算是给整个院子增了点颜色。平时注意力集中在练剑上,除了院墙那棵梧桐,凌初夜未曾注意过这院子里的植被景观。
这么大一个公馆的来历,用途,这里的主人,以及韩恋晨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凌初夜从没有问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也不想去关心,也不想去问,尽管他能猜到个大概。
“植物生长期间修剪可以促进分株,维持漂亮的株型,”韩恋晨边剪边说着,“不过修剪位置不要太低,免得影响发芽。”
“嗯,”凌初夜应道,很快便上手了,“要剪在枝节上方是吧?”
“对对对,”韩恋晨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跟聪明人说话一点不费劲。”
凌初夜笑笑,没有说话。
韩恋晨给他划分了区域,两个人分别忙着,各自无话。
凌初夜觉得这样的氛围过于沉寂,但他又很享受这种安宁的感觉,不知为何他内心的焦躁在和这个姑娘待在一块儿的时候,便悄悄地散了许多,只剩下一种淡然的难以言说的平静感。这样的平静让他得以好好地思考一些事情。
“对了,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凌初夜抬眼看她。
韩恋晨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对‘温辰睿’这个人有印象吗?”
温辰睿。
凌初夜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像是什么地方被扎了一下,疼得他轻微地皱了下眉。
韩恋晨把他细微的面部变化看在眼里:“有印象?”
“没有,”凌初夜道,“但是很耳熟。”
韩恋晨垂眸,继续手上的工作,没有说话。
凌初夜见她沉默,不解道:“怎么了,你是想起了什么吗?”
韩恋晨摇摇头,从冬青树前站起来,走到一边蹲下来观察满地的波斯菊,神色如常:“梦里的东西,哪里知道真假,倚月阁也搜不到这个名字。”
“或是或非,未可知也。”
“的确,”韩恋晨拨弄着花枝,“记忆真是个脆弱的东西啊。”
她后面那句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凌初夜耳力过人,却是勉强听见了她说的话,眼神微微闪了闪。他刚想开口说什么,韩恋晨突然拽住一根枝子给他看:“喏,有一部分花凋谢或是有株形不好看的都可以把花剪掉,但也要在枝节上方剪,还要注意左右平衡。”
凌初夜默了半晌,点头照做。
他剪完了冬青,也开始剪波斯菊,这一片其实开得都还可以,凌初夜只剪了两三枝便顺利完成了任务,转过头却发现韩恋晨蹲在那里一直看着自己,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亮晶晶的。
像繁星。
他下意识地想着。
“看着我做什么?”
姑娘眨了眨眼睛:“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啊?”
凌初夜愣了一下,叹气:“没有。”
他突然又不想说了。
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变来变去的。上一刻兴起的,下一刻便有可能莫名地丢掉。
“真没有?”
“真没有。”
“哦,”韩恋晨认真地盯着他看了会儿,微微笑着,站起来,“那就好。”
凌初夜也站起来,将工具交还给她,挑眉道:“练剑?”
“等下,剪完枝子要施肥。”
凌初夜应着,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袁冰妍。他看了韩恋晨一眼,对方早已转身去取东西了。凌初夜往远处走了几步,接起了电话。
“阿夜,是我。”
“妍妍。”
“今天还好吗,调查进展怎么样了?”袁冰妍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一阵暖风,风里还渗着丝丝甜味。
凌初夜在外办公,除了凌夫人,袁冰妍几乎每天都会给他打一次电话关心情况,要么就是在微信上聊一会儿,确保他各方面都安好。
“还行,西南这边就快结束了,京城一切还好?”
“没什么大事,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啦。”
“暂时回不来,还要去江南一带走一趟,”凌初夜听着话筒里女生软软的撒娇,心如止水,只温声安慰道,“无聊的话就出去走走,但是要记得带些人在身边,最近江北都不太平。”
“哦,”袁冰妍拖长了声音,夹杂了一丝淡淡的失落,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那你去忙吧,不打扰你了。”
“嗯,我挂了。”
“等等……那个……”
“怎么了?”
“……”袁冰妍似乎到嘴边的话又说不出来了,踟蹰了半天还是放弃了,“没事,你要注意安全。”
“嗯,放心。”
挂了电话,凌初夜转头,见韩恋晨已经给花圃撒过肥料,正在用喷壶浇水。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对着她的侧影看了一会儿,她没有转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他接的那通电话,语气很平常地问道:“你觉得我最近练得如何?”
“尚可。”
韩恋晨撇嘴:“那就是不错的意思了,这周末陪我去吧。”
“去哪?”
“雪山,”韩恋晨有些奇怪,“解开冰魄剑的封印,这不就是你找我的目的吗?”
除了冰魄剑,还有你的记忆。
凌初夜望着她,许久才道:“确实如此,但你也不必心急。”
“我并不急,”韩恋晨盯着他,眼里一抹了然,“我这么打算原因有二,第一,学校小学期补课,下周过后我便无暇奉陪了,第二,我知道你是从京城到这出差,而且你已经为这件事在我身上浪费了不少时间,我也不想拖太久。我其实很清楚,以我这半吊子的水平,当年能完成封印定不是靠什么内力深厚,若只有我一人能解开,肯定是有别的缘故。”
“此去搞清楚其中玄机,你拿了剑好回去复命,我的生活也好恢复正常。”
凌初夜听了这话微微皱眉,沉默了一会儿,想问她“你就这么怕我想跟我迅速撇清关系”,但他忍住了没说,觉得不太合理:“我理解你的意思。”
韩恋晨不想和他扯上太多关系。
这无可厚非。
“至于你的记忆,若解开封印能想起些什么,我会告诉你的,”韩恋晨思忖了片刻,冲他笑了笑,“若没有,恐怕你也强求不来,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记忆修复的事,毕竟我以前研究过,而且调查局明显不想让你知道,你也不可能为了这个去踩他们的‘高压线’。”
凌初夜原以为她早就忘了他想找回记忆的事,没想到她还记着。
“你对自己失去的记忆没有了解的欲望吗?”
“有和没有又如何,”韩恋晨看着他笑,“形势所逼,我也会接受变化。”
“形势所逼……么。”凌初夜有些嘲讽地喃喃道,抬眼间,看见韩恋晨嘴角的笑容深了几分。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凌初夜很少见到她这样的笑容,她总是笑得有那么一点点敷衍,又像是精准控制在一个度上的,多一分嫌太热情,少一分觉得冷淡,收放自如却缺失真诚。
而现在,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他。这一刻他才是真情实感地觉得她的笑容灿烂极了。
凌初夜心中失笑。好不容易能把笑容水准达到袁冰妍日常平均值的韩恋晨,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可是为什么,刚才他的心脏猛地跳了好几下。
他不知道她的笑容里有什么含义。
他觉得古怪。
古怪到他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上去掐住女孩的脖子,扭断那根脆弱的颈骨,撕咬开光洁纤细的皮肤,吞噬血肉。
史无前例的,凌初夜被自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想法吓出一身冷汗。

青年刚从浴室里走出来,穿着背心短裤,毛巾还搭在肩头,便听见门铃响了。
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他抹了把脸,看了眼钟,10点整。
走过去从猫眼往外看了看,青年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他转身往里走了几步,似乎不打算理会门外的不速之客,但他又停住,转过来,最终还是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黑纹领带的青年,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挽着外套,看到他愣了愣。
“听人说你回来了。”
“消息传得倒是很快,毕竟你们的眼线无处不在。”青年嘲讽地出声。
“我找你是有要事。”
青年静默半晌,侧了身子让他进来。
那人十几年不变的文质彬彬的模样叫他没来由的烦躁。
走进客厅,窗帘半掩着,屋内光线昏暗,看见满地的烟头和空酒瓶,陆萧不由得皱眉,但他什么都没说。
青年走到沙发边自顾自坐下,拿了毛巾正擦着头发,冷不防背后一亮,随着“唰”的一声,窗帘被人给完完全全地拉开,阳光照射进来,他的背后像是被火烧着一样,猛地转过去。
“谁让你拉开的?”
“屋里太暗。”
“你不会开灯吗?”
“白天少开灯,人造光本是用来弥补光线不足的,对人体有一定的伤害,到底比不上自然光,而且光线充足的条件下……少浪费。”
“……”青年愣了足足十几秒,冷笑,心里却涌起一股熟悉感,“几年不见,你他妈还是这么啰嗦。”
“我说完事就走,你爱怎么着便怎么着。”陆萧没跟他争辩,走回沙发前,搁下外套,从包里取出文件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青年把文件拿起来看的功夫,陆萧问道:“她还活着?”
“谁?”
“洛云希。”
“你是不是失忆了,要我再带你去她的墓前看看吗?”青年嗤笑出声,看他的眼神有些不可置信,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陆君含,这么久没见,你就是这样‘欢迎’我的?专程跑来揭我伤疤?”
“那就是女朋友?”陆萧不为所动,继续淡淡道。
青年愣了一会儿,似乎才把前后联系想了个明白:“你说小晴?没错……等等,你怎么知道的,调查局连这个也要监控吗?”
“你的邻居说的。”
“……你说隔壁张奶奶?”青年想了想,“我也没告诉她小晴是谁,她会误会倒也正常。”
“她人呢?”
“她在哪里用不着向你们汇报吧,”青年翻着手里的纸张,冷冷道,“调查局管得也太宽了点。”
陆萧顿了顿,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又道:“洛家……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洛家原来的地盘,”陆萧看着青年,“你把它卖了?那是你们家族的根基,你父亲和兄长多年的心血。”
“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哥?”
陆萧脸色一白,眼神晦暗,但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青年看完文件,合上往桌上一丢:“调查局爱干嘛干嘛去,我不想参与,别来烦我。”
“这由不得你。”
“难道你要杀了我吗?”青年忽然笑起来,只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
“你扪心自问,你现在可还有一点奔雷家族后人的样子?”
“奔雷?我本就不想做这七剑家族的人!若不是因为七剑,怕是我们家还能活得久一点。”
“洛云泽,” 陆萧喊出了他的名字,他的声音沉了几分,却仍是温和的,他目光在客厅四周扫了一圈,指着一地杂乱狼藉,“你爹娘把你生出来就是让你缩在这儿整天抽烟酗酒的吗?邻居奶奶说你还经常夜不归宿,你干什么去了我用脚趾都能想到,你先前是怎么答应你哥说你会好好戒酒,努力练功的?他们白死了?让你在这颓废光阴?”
“要我以死谢罪吗?”洛云泽脸上依旧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色。
陆萧心下凉了几分,面上还是淡淡的:“把奔雷剑和剑谱交出来。”
洛云泽方才轻描淡写的神色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若真不想继承奔雷剑,便交出来。”
“凭什么?”
“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职,不如让贤。”
“让贤给谁?奔雷家如今就剩我这个废物还吊着一口气。”
陆萧看着他不说话,但那眼神似乎让洛云泽明白了些什么。
“调查局说要重启实验,研制可以连接七剑家族血脉的血清,”看到对面青年的神色因着了然而渐渐变得难以置信,陆萧的心狠狠地往下沉,但声音依旧如常,“你想反对也没用,就连我也没办法……到时候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只救得了自己,救不了任何人。”
洛云泽处在暴怒的边缘,他难得没有直接跳起来发作,似乎在极力忍耐,但他的眼睛里已经快要喷出火来了:“你们到底还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
你们还要害死多少人?
陆萧恍然想起,多年前的他,也是这样问凌初夜的。
而他那个双眼浸满了寒冰的同事,并没有回答他。
今天洛云泽站在这里再一次地发出这样的诘问,他感觉像是一瞬间回到了过去。
眼前闪过很多片段。
他总以为是天道好轮回。
到头来只不过是,他们的双手都不干净。
原来,他们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次。
陆萧攥紧了拳头。
“我这次答应调查局的目的是想搞清楚当年那件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会努力研制出危险性更小的药物。”
洛云泽只觉得他可笑:“难道你能保证不伤害任何人?”
“我无法保证,”他低声道,“但我会尽力。”
“所以如果这次实验成功了,我这个奔雷遗孤的存在就是可有可无了,是么?”
“这本是用来培养新的紫云和青光的,奔雷家族本无这个必要,调查局在给你机会,奔雷家族几乎被魔教灭门,你难道不想报仇吗?”言语贫瘠而苍白,陆萧其实并不知道要怎样说服他,因为打一开始凌初夜来找他的时候他也对这样的说辞极其反感,“你哥生前一直盼着你成器,能将来也成为家族的栋梁,你若还这样成天纸醉金迷,才是让他死不瞑目。”
“你凭什么管我,你是我哥吗?”洛云泽腾地站起来顶着他的话头,话出了口愣住,又轻笑道,“是了,我哥早就被你们杀了。”
陆萧看着面前如今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额头的青年,他正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姿态盯着自己,每一个字都藏着一把利刃,可以轻易地刺痛他的心脏。
像是对待仇人。
或者说,就是仇人。
“你哥的事,我很抱歉,”他脸色有些僵硬,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眼睛直直盯着洛云泽,“‘修复者’的事情我无可抵赖,实验的失败是我间接造成的,那是意外,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哥也在其中,但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你怨我也罢,就算是想杀了我报仇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好一个意外,”洛云泽听了却大笑起来,“不错,我相信你,若是你知道那里面有我哥,你定不会那么做,可是换做别人呢?说到底你根本不在乎那些非亲非故的实验品。”
“洛云泽,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也没有你悲天悯人的心怀,”陆萧平静地说着,仿佛只是在陈述着一件再小不过的家常,但放在膝头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我救不了他们,而且他们大都是调查局反动名单上的人。”
洛云泽活在一种理想境界里。像是缩小的乌托邦,又不像是。
“杀你又有何用,难道就能让我哥活过来吗,能让那些无辜的人活过来吗?”
那曾是他幻想过的世界,很多年前。
只是他渐渐地明白,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没有归途。
那他这么些年,又在坚持什么,又在挣扎什么啊。
“当年你说的没错,”他避开对面人的视线,声音平淡而木然,又像是一声叹息,“我确实不配做一个医生。”
青年无声地望着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久别重逢和不欢而散仿佛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