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8

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凌初夜又一次碰到了南宫落。
自从那天见南宫落后,凌初夜有快半个月都没在警署再见到她。
南宫落的父亲南宫池是南宫家族目前的掌权者,南宫池对他确实是照顾有加,全力配合他的调查工作,他需要多少人手都挥手拨给他,凌初夜和他相处得也还算融洽,但凌初夜一直没有向他询问他想知道的事情。
他并非不想知道,但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按南宫落的口气,凌初夜和她可能过去很熟。可凌家和南宫家并没有那么熟。如果不是万不得已,他不想欠下不必要的人情。南宫落的心眼多得很,她的好意向来有额外的目的,凌初夜岂会看不出来。
这天凌初夜大清早赶到现场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了那张笑得很妩媚的脸。
他愣了一下:“南宫落?”
南宫落偏头,看见他,也愣了愣:“凌初夜?”
“看见我很意外?”
“你不也是么。”南宫落笑眯眯的。
“我是工作需要,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吃瓜群众咯,”南宫落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卡车,“不过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啊,凌少,警署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你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事的,嗯?”
凌初夜看了看南宫落,略过她探究的神情,视线转向前方正朝他们走过来的人身上。
“我觉得我没有义务回答你这个问题。”他淡淡说着,那边的人已经走至跟前,冲他们行礼:“凌队,南宫小姐。”
“有麒麟血玉的消息吗?”凌初夜的态度有些明知故问,南宫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人回答:“并没有发现血玉,只是查获了一批可疑药品。”
“药品?从哪来的?”
“西宁,运往京城的。”
凌初夜走过去,打开其中一个纸箱,看了一眼。
“苯丙胺,”他拿出一包装了白色块状物的透明包装袋,在手上掂了掂,转过头,“车上有哪些人?”
属下答道:“除了司机,只有一个随行的,但他们咬定是调查局批准的。”
调查局?凌初夜觉着好笑:“人在吗?带过来。”
两个人被带上来,凌初夜扫了他们一眼,把手中的药扔回纸箱子里,手指了指堆了一车的箱子问道:“解释一下吧,不允许这类药物的运输买卖,这是调查局自己明文规定的,现在你们说调查局批准?”
两人皆点头如捣蒜。
凌初夜冷冷道:“你们说话前可要考虑仔细了。”
那随行的人又道:“长官,我们只管奉上头的命令办事,哪里敢骗你们啊?不信您可以亲自去问。”
凌初夜看他神情不似作假,本想打电话给易子寒问一下情况,但转念他顿住了。
“既然是调查局特别批准的,为什么你们会被拦下来,难道你们没有通行证吗?”
“有的,被关卡的人收了去了。”
凌初夜看向属下,属下跑去把东西拿过来交给他:“凌队,因为都不是正式的证件,仅凭一纸空文真实性实在难以分辨,这两人又鬼鬼祟祟的,怕有不法分子借此作祟,所以我们才扣下来的。”
凌初夜端详着那人口中所谓的通行证,不过是一张白纸,上面印着几行字,大概意思就是运输这批药物已经获得调查局许可之类的,底下还有一个签名。
只是这签名不是“易子寒”,却是“易子澈”三字。
易子澈?易子寒的哥哥?
凌初夜琢磨了一会儿,抬起头,把通行证还给那两人,神色平常:“好了,既然这样,让他们过去吧。”
“凌队?”属下对于他的指令有些惊讶。
凌初夜摆摆手,示意属下不要多言:“确实是调查局亲笔,这与我们调查的事情没多大联系,就这样吧,别耽误了他们的行程。”
“多谢长官。”
那两人收拾了东西,上车继续驾驶着卡车开走了。
等人都渐渐散去了,片刻前一直站在后面看戏的南宫落走上前来,见凌初夜目光仍然对着卡车驶离的方向出神,开口道:“为什么放他们走了,这倒不像你的风格。”
凌初夜没有看她,声音淡淡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很有意思吧,南宫落。”
“哦?”南宫落一脸兴味盎然,“那你说说,我明白什么?”
“警署根本没有通知我的意思,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吗,”凌初夜双手插入口袋,悠悠道,“既然是要瞒着我的事,我难道还会往枪口上去撞吗?”
“你知道还来这里,自投罗网?还是你干脆将计就计?你就不怕调查局会怀疑你?”
“若我今天把人车一并扣押,亦或是给他们打电话问这件事,他们或许才会真的怀疑。”
“看来你知道‘修复者’的事,”南宫落微笑,“是谁告诉你的?”
“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义务回答,”凌初夜反问,“谁告诉我很重要吗?”
“其实也不重要,我只是好奇,”南宫落从包里掏出小镜子对着看了看,又收了起来,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你就不想问问我知道什么吗,毕竟看得出来你对易家也不是百分百信任。”
“你知道什么,”凌初夜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易家的秘密吗?”
“你觉得呢?”南宫落反问,似乎话里意有所指,“我上回说过我知道一些关于七剑和魔教的事,当然易家在其中也有戏份。你想听吗?”
凌初夜耸肩。

天空泛着灰蒙蒙的颜色,似乎是下雨前的征兆,空气有些稀薄而压抑。
“七剑和魔教曾经和平相处过一段时间,”咖啡馆里,南宫落往咖啡里加了糖,慢条斯理地用小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液体,许久才开口,“很不可思议,不是吗?且不说你,就连我第一次听到时也不敢相信。”
凌初夜放下杯子:“我倒觉得是情理之中。”
“你我都清楚,调查局由易家建立,并世代沿袭,在易家的统领下,肃清行动一直按照旧例严格实施,从未变过。易家拥有国内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和绝对话语权,在这种事上可谓不留余力,即便七剑和魔教已经没有冲突的征兆和必要,但因着麒麟血玉,七大家族和易家是一条利益链上的,在那种情况下,七剑和魔教又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呢?七大家族那时候还处于衰落期,地位可以靠名望撑,实力却要依仗着别的家族,没有反抗的资本,”南宫落轻笑,“不过有时事情的发展真的很奇妙,这种局面改变了,你能想象吗?”
“七剑掌控了调查局。”
“没错,”南宫落的视线胶着在凌初夜脸上,似乎想从他脸上获得她所期待的反应,“七剑家族的人取代易家的人成为了局长。”
七剑家族如果拥有了话语权,为何如今却还要听命于调查局,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起点呢?
如今调查局仍由易家掌握大权,无从旁落,说明一家独大的状况仍旧没有改变。
南宫落似乎看出了凌初夜眼里的疑问。
“虽然他在任时间很短,但也不失为一段传奇了。”
“后来失势了?”
“当然,否则如今调查局说不定就是你凌少当家作主了。”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了,”凌初夜心下升起一股不详感,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当时是谁担任了局长?又是因何失势?”
南宫落意味深长地看着凌初夜,片刻嘴角荡漾开一丝异常温柔的弧度:“很抱歉我不得不戳中一下你的痛处,不过我想你应该也能猜出大半了。”
姑娘语气里似乎含着歉意,凌初夜却完全感受不到这份歉意的真诚性,倒是那突然亲和力达到顶峰的笑容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皱眉,盯着对面的姑娘没说话。
南宫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故意想吊足看客的胃口一般,才缓缓开口。
“那个人是你的父亲。”

“凌家上任家主,凌子宸。”

“凌子宸?不是凌初夜他爸么?怎么了?”莫琳琳正拧着瓶盖,疑惑地看向对面的苏筱,心中奇怪她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苏筱翻了翻手中的资料,摇摇头:“只是看到调查局的资料,突然想起来罢了,感叹一下。”
“凌家的人有什么好感叹的,”莫琳琳转头看向火车窗外飞速闪过的景色,喃喃自语,“不过他爸当年也算是硬气了一回。”
“话虽如此,终究是蚍蜉撼大树,若他当年不死,或许如今局面也不会是这样。”
“现在他的死仍然是个谜呢,就连倚月阁也查不到,”莫琳琳不满,“想来是倚月阁建立之前这消息就被调查局提前封锁了。”
“总有连我们也触及不到的事情,”苏筱笑了笑,“凌子宸好不容易上了位,实行了和平政策没多久就离奇身亡,自此之后调查局群龙无首,易家轻而易举地卷土重来,如果不了解中间的细节,我们难道能臆断出什么阴谋论吗?”
“阴谋论八成是板上钉钉了,只是到底阴谋的策划者究竟是谁呗。”
苏筱把纸张翻得哗啦啦响,白了她一眼:“你以为只有这么简单吗?”
“不然呢?”
“老五,有时候你比老四还天真。”
“我怎么天真了?”莫琳琳瞪眼。
“和平期魔教和七剑本来相安无事甚至关系前所未有的融洽,可自从凌子宸上位提出和平政策并废除肃清行动后,魔教反而与七剑决裂,以至于后来又有了那场惨烈的肃清行动。不觉得可笑吗?”苏筱分析道,“和平政策明明是对双方都百利而无一害的,他们反目的动机何在?”
莫琳琳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似乎觉得有道理:“按你这么说,是魔教杀了凌子宸?可我之前总觉得是易家下的手。”
“是魔教还是易家,于情于理,皆无从解释,所以说这些都仅仅是推测,十几年前的事我们所知的不过是皮毛,就拿我们身边的人举例,你说老四,他们韩家出事也是在十年前,韩萧明突然离奇死亡,之后也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我们查得到吗?调查局说是魔教所为,你信吗?”
“至少阿晨不信。”
“韩恋晨不信,你便不信吗?她要是信了,你也信?”苏筱拿食指戳她脑门,“这是我们的通病,一旦人囿于主观偏向和从亲心理,是很难真正从客观面去判断事物的。”
莫琳琳沉默了。
苏筱看着她叹了口气:“老五,你听好了,阿然也特意叮嘱过,这次去京城调查的事,十有八九和这些大家族的陈年旧账有关,很有可能会触碰到一些你更加无法想象的危险,你可得比平常再多几倍的心眼儿。”
莫琳琳点头,撇撇嘴:“你不说我也会注意的。”

这日下午韩恋晨觉得凌初夜比往常还要沉默。
凌初夜这个人平时确实话很少,但并不是什么话不说。他这种性子在韩恋晨看来其实是比较合得来的,毕竟韩恋晨自己也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和凌初夜相处的这段时间差不多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和陌生人说话最多的一次了。
说是陌生人,似乎也不陌生,但要说是熟人,也不能算很熟。
半生不熟。
练剑的日子久了,两个人已经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边练边聊天的模式。最初韩恋晨还是好好遵守练剑不说话,要说只能三招一问的规则,但到后来仍旧渐渐地收不住,凌初夜也没有再做约束,由着她说,自己也习惯了和这姑娘的相处常态。
这场景感觉很熟悉。
有时候他会想到自己那个挂名的未婚妻。
袁冰妍也经常像这样在他边上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她灿烂的笑脸明媚而张扬,仿佛有消耗不完的朝气和无限的生命力。
而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一张相似的脸,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韩恋晨问他的时候,他的反应仍然有些不在状态。
等他回过神,韩恋晨正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有在听吗?”
“有。”
“怎么感觉你今天把‘惜字如金’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韩恋晨边说边把剑收起来,摆在了平日里的位置,“你有心事吗?”说完似乎觉得不妥,又补充道:“我没有过问你私事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好像心神不定。”
凌初夜愣了几秒,面色如常:“很明显?”
“不明显吗?你今天就没说过几句话,”韩恋晨反问道,“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的话题吗?”
“调查局。”
“太宽泛了,我们难道不是天天都在说这个?”
“修复者。”
“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凌初夜看着姑娘探究的模样,神色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曾经有一项技术,可以修复或改变人的记忆。”
“看来你也没怎么走神啊,”韩恋晨惊异于他竟记得如此清楚,“知道我早上为什么告诉你调查局在运违规药物的事吗?”
“与‘修复者’有关。”
“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韩恋晨顿了顿,突然问他,“你不会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吧?”
“我确实是在想这个,”凌初夜心里想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大的小的,一时间他都整理不过来,“调查局可能是想重启‘修复者’。”
“但他们打算瞒着你。”
“是。”
“可你不是说过,你当年是调查局的科研人员吗?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呢?”
“这便是我想搞清楚的。”
“或许是两年前五月十号发生的那件事,让调查局对你产生了顾虑。”韩恋晨看他神色复杂,想了想,分析道。
凌初夜的观点似乎与她不谋而合:“很有可能。”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你提起记忆修复吗?”
凌初夜抬眼看她:“为什么?”
“调查局做研究的事,你虽然说了,但我一直是半信半疑的,”韩恋晨转身走向前厅,“你上次说的‘修复者’计划,连同两年前的事,就连倚月阁也查不到,而这项计划却恰巧终止于两年前导致你失忆的那件事,最大的可能就是两年前的事有可能对现在的你产生不可预估的冲击,而无论结果好坏,调查局没有胆量冒这个险。而你说我是目击者,虽然我完全没有印象,但这种可能性存在并且几率很大,因为我以前确实曾经从事过记忆修复的研究。”
“以前你从事过?”凌初夜跟在她后面走回了前厅,看着姑娘取了紫砂壶和杯碟,似乎是准备泡茶,“若我没记错,记忆修复属于新兴学科,除了调查局当年的研究进程外,并无其他先例。”
“那说明我只有可能是调查局的科研人员,”韩恋晨手中的动作停了一下,“你是这个意思吗?”
凌初夜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
“这么说我们以前还是认识的了?还真是神奇啊。”
韩恋晨烧了一壶水,烫了杯子,将水倒掉,从茶罐里取出少许放入。凌初夜一直靠在门框边注视她的动作,瞥见那杯中夹杂在浅绿间的白色花瓣,随口辨认了一句。
“碧潭飘雪。”
花似白雪,采自晴午,叶似鹊嘴,形如秀柳。
韩恋晨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奇异:“你知道?”
“蜀地峨眉,”凌初夜道,“我也不过是凭着地区猜测的,若是身处江南,我倒不一定能分辨得出。”
“黄山毛峰,西湖龙井,六安瓜片,金陵雨花。”
凌初夜补充道:“安溪铁观音,洞庭碧螺春。”
“铁观音算是岭南了吧,你知道得不少,”韩恋晨狐疑地看着他,“你学过茶艺吗?”
“未曾,难道你学过?”
“我只是略知一二,也没有系统地学过。”
凌初夜眼神闪了闪,似有片刻的恍惚。
韩恋晨灌好了水,拎起来倒入杯中,只倒了三分之一便停了下来:“如果你……”
凌初夜挑眉,无声地等待她的下文。
可韩恋晨张了张嘴,似乎短暂地消音了,她放下水壶,视线落在杯中漂浮的茶叶上,不知在想什么。
“你想说什么?”
干涩的茶叶逐渐伸展开了肢体,透出饱满莹润的色泽,在滚热的清水里鼓胀起来。
韩恋晨盯着茶杯看了一会儿,眉梢微微弯了一点点,这才继续往里倒水。
热气升腾,白色细雾飘飘忽忽地像是遮住了她的面容。
凌初夜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一杯茶。一个人。
他曾在哪里见过。
可太模糊了。
他想不起来。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没有问这个问题的必要。”
姑娘随意地耸了耸肩,反而引起了对面人的好奇。
“有没有必要,难道不是取决于被问之人的回答么?”
茉莉花的香味慢慢地散开,渗透进触手可及的每一寸空气。
韩恋晨并不看他,只把瓷杯往他的方向一推,淡淡道:“茶好了,您请吧。”

傍晚,送走凌初夜后,韩恋晨站在公馆门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又抬头看着依旧阴沉的天色,看了好久才缓缓收回视线。
“看戏看得够久了吧,还等着我亲自请你出来吗——”
韩恋晨看着从院门口树后走出来的南宫落,微微勾起嘴角。
“学姐。”
南宫落脸上的表情让她恍然想起方才片刻前未说完的话。
她想问的问题是什么呢?

她想问的,也正是她自己一直刻意回避的一个问题。
“如果给你修复记忆的能力,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恢复吗?”
“会。”
对于凌初夜来说,这或许是个毫无悬念的单项选择吧。
毕竟他对于过去的态度是那么的执着。
而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