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0

窗外风声瑟瑟,庭院中央的老槐树正值绿荫如盖,落花纷飞,满目交替着新绿和纯白。
厅内燃烧着檀香,坐在主位上的女子正闭目沉思,颦眉微蹙。底下几个方桌上的杯盏散落着,杯盖东倒西歪地躺在边上,恍若人走茶凉。如此静谧之氛围,很难想象几个时辰之前,几个人在这里刚刚展开过一场由激烈转向僵持的辩论。
“我意已决,继位大典必须要开。”
“荒唐!”老者拍了拍古木桌子,手指着她都有点颤巍巍的,“澜澜,你若做出那样的事,是欺祖之罪。”
“当年协议达成,您就该明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她回来了。”主位的女子声音平淡而坚决。
“就算阿晨犯下多大的错,那也不能用这样的谎言,妍妍糊涂,难道你也跟着糊涂吗?啊?”大长老说完咳嗽起来,女子一惊,叫了一声“大长老”,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坐在一旁的另一名女子忙上去扶住他为他拍背,她抬头看着从主位上站起来的女子说:
“阿澜,你想过没有,妍妍这个办法虽然可行,但若事情暴露,后果会比现在更严重。”
女子看看她,又看着长老:“当年阿晨差点被调查局列入通缉名单,我用那种方法才能保她的命,等找到冰魄剑,我可以给她一个新身份,横竖她都不适合再待在京城了,不如走得远远的。”
二长老再次出声反对:“当年的协议本就是凌家和易家搞出来的幺蛾子,你掺和进去我且不追究,但你现在这样同当年把妍妍送去魔教有何区别?还想重蹈覆辙吗?”
女子脸色有些惨白,她缓缓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公开妍妍的身份。”
“什么?”在场的几人皆大惊失色。
“妈妈!”破门而入的呼声把蓝羽澜从恍惚中叫醒,她回过神来,睁眼便看见袁冰妍扑向自己的身影,女生的脸上写满了焦急,“妈妈,思忆跟我说了,你不仅推迟了继位大典,还要去找阿晨?”
蓝羽澜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坐自己身边。
“我想过了,也和长老他们商量过了,还是先找到冰魄剑要紧,你的继位大典,必须要正正规规的,不能缺一样东西。”
“可是你让阿晨回来,继位的就不会是我了。”姑娘脸色苍白。
“不会,你一定会继位,”蓝羽澜拉着她的手保证,“况且冰魄剑未必在阿晨那里,我只是找到她查清情况,并不是让她回来,而且当年发生那样的事,调查局也不可能让她回京城。”
袁冰妍却没有因为这个保证露出笑容,她摇着头,紧紧握住蓝羽澜的手,语气含着哀求。
“我担心阿夜……他……”
蓝羽澜一怔。
“和他没有关系,”她苦笑,“妍妍,你忘了吗。”
看着女儿恳切而无助的目光,她心脏猛地开始抽痛,但她咬咬牙还是决定点醒女儿。
“不管韩恋晨回不回来,你和他都不可能在一起。”
“啪”的一声,一块青蓝色的东西从袁冰妍方才一直紧攥着的拳头中滑出,摔在地上,袁冰妍一时间呆在原地,目光愣愣的,似乎没有聚焦,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一刻才像是大梦初醒。
蓝羽澜已是无暇去责备她的失手,替她捡起剑佩,用帕子擦拭了一下,庆幸着没有损坏,刚要起身塞回她手中,只听“咚”的一声,姑娘直挺挺地在自己跟前跪了下来。
蓝羽澜的动作顿住了。她默默看着袁冰妍的行为,递剑佩的手也停在半空中,许久,她将剑佩放在一旁的木几上,想把她拉起来。
袁冰妍固执地不肯起来,她眼圈一红,泪水竟是已经充溢了眼眶。
蓝羽澜微微恍神,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她止不住嘴边的苦笑。
“妍妍,你又要以同样的方式逼我么?几年前我就反对你和他定婚约,我把真相已经告诉过你了,是你自己不愿相信。”
当年她心爱的女儿就是这样跪在玉蟾宫宫门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只为求她的一个成全,她最终败下阵来,勉强答应与凌家暗地里定下了这个婚约,但并未张扬。她只想着袁冰妍只是固执几年而已,她的真实身份也未公布,便先由着她。
袁冰妍抬头紧紧盯着蓝羽澜,:“我只想跟他在一起,我不在乎结不结婚,只要能和他待在一起就好,妈妈,求你不要……”
蓝羽澜不忍看她泫然欲泣的脸蛋,别过脸去,平静地说:“你若想和他待在一块,我可以在继位大典上宣布你的真实身份,你以后便是凌家的人,但你永远只能是他的妹妹。”
“不!我不接受!”袁冰妍流着泪抓住蓝羽澜的手,“我不是他的妹妹,他不是他,你知道的,不是吗?妈妈,你明知道的!”
“我知道又如何,他没有了过去的记忆,但他仍旧是凌初夜,而且他只能是凌初夜,”蓝羽澜叹息道,她伸手抹去姑娘眼角的泪,抚摸着她的脸,“妍妍,你的心情妈妈理解,但你是真的爱现在的他吗?还是你只是和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关心我的,他总是保护我,他只是记不起来,我们之间相处得这么好,总有一天他会重新接受我的。”
“可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是的,所以妈妈,求你不要让我回凌家。”
蓝羽澜静默半晌,想再次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袁冰妍仍不肯起来:“你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你这孩子,”蓝羽澜又生气又无奈,“他不是傻子,他两年前本来都想解除婚约了,你和他之间的约定也不可能持续多久,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件事,你就这么有把握?”
“他不会知道的,只要我们不说,不要让阿晨和他见面。”
“就算不是阿晨,他也会喜欢上别的人,到时候你怎么办,你以为这两年我看不出来吗,他对你只有哥哥对妹妹的照顾,根本没有恋人之间的爱,”蓝羽澜转过身,声音淡淡的,“现在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担起七剑之首的责任,他一步一步走回到原来的状态,但不是原来的凌初夜,而是一个更强大的全新的凌初夜,这才是七大家族所期望的,至于你们,他和你,和阿晨,都回不去了。”
“妍妍,梦该醒了。”
仿若一颗炸雷,在这一刻爆出火光,发出巨大的轰鸣。
袁冰妍睁大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母亲,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
“妈妈,你明明说过会帮我的不是么?我只是想拿回本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那又为什么当初要把我接回来,让我遇见他!”
姑娘的声音混着嘶吼的哭腔。
蓝羽澜始终背对着她,沉默着不说话。
“都是因为韩家,都是因为韩家……呵呵……我知道的,你现在是想让我重蹈你的覆辙。”
蓝羽澜转身怒道:“你胡说什么?”
“不是吗?爱而不得,因为你和江东韩家的联姻,就算是凌家的孩子也见不得光,也要送到外面去!还要费尽心思编出那样的谎言!”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你不能像当年的我一样糊涂!”蓝羽澜一时怒容难消,对自己的女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那么,”袁冰妍缓缓笑着,满眼悲哀,“我就是你当年糊涂的产物,是你的耻辱。”
“我从没这么想过。”蓝羽澜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样,她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自己最爱的大女儿口中说出来的,“你是我最爱的女儿,我这么多年来有多纵容你,你只需自己好好想想。”
袁冰妍木然地跪着,眼神空洞,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她才动了动嘴唇,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那接下来呢?继位大典之后呢?”
“你接管蓝家后,我已退居幕后,就算你的身世曝光,所有的舆论指责也都由我一人来承担,这样你不会受到太大影响,而他,”蓝羽澜顿了顿,“如果你想和他永远在一起,你就只能一辈子以袁冰妍的身份活下去,还要一辈子心惊胆战地守着那个秘密,要么你回到凌家,你就不再是袁冰妍,而是凌初妍。”
凌初妍。
凌初夜。
姑娘口中默默念着这两个名字,苦涩地笑出声来。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活在自自欺欺人的美梦里,固执地拒绝接受这个残酷的真相,但她的固执终究是徒劳。
她编织了千百层的梦境,如今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真假。
“那如果我不继位呢?”她轻声问。
“目前肃清行动紧急,冰魄之位不可悬而未决,能继位的只有你,”蓝羽澜终于硬是把姑娘拉了起来,把她按回座位上,满眼心疼,“你若执意如此,妈妈也只能帮你到这了。我此次可以不公布你的身世,但这件事曝光得越迟,对你越不利,你的人生还长,你真的要耗在这里吗?”

秦思忆看自家少宫主出门时眼眶还红着,脸上泪痕未干,心下只能暗自叹息。
端了新泡的茶送去主厅,顺便将残杯收拾干净,见宫主虽面容淡然,却也难掩愁容。
方才宫主和少宫主所谈之事,十有八九是那件事了。
说起来,她自小在玉蟾宫长大,一直伴着宫主、少宫主,前前后后二十余年,已经算是宫里的老人了,这单单一个玉蟾宫里的事也是盘根错节,纷繁复杂,她已然见惯。这宫中最见不得闲言碎语,最多不过下人们私底下议论议论,秦思忆多年来也已经学会了缄默。只是闲时总会无意识地回想起某些片段,某些人。
物是人非不过常态,而这宫中十年如一日的冷清和落寞,也不曾变过。
蓝家上一代的事情,和凌家的事情,她原本并不清楚,大都是宫里上了年纪的人偷偷告诉她的,和外界流传的版本大相径庭。宫主当年与凌家家主凌子宸两情相悦,但凌家和蓝家当时都处于衰落状态,宫主被迫与江东韩家联姻,而凌家家主则被迫与江南云家联姻,一对恋人就这样被拆散。
而宫主嫁给韩萧明后,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怀了凌家家主的骨肉,江东盟主府必然不能忍受这种事情,欲将这孩子扼杀于母胎之中,宫主苦苦哀求,韩盟主狠不下心,让宫主生下来后送到外面寄养,宫主无法,当时宫主与魔教教主是好友,于是生下孩子后将她送到魔教,后来蓝家逐渐恢复强大起来,韩盟主又不幸被暗杀,没了韩家的束缚,宫主想接回孩子,却碍于这件事对蓝家和凌家的影响,那时候正值七剑和魔教关系恶化,魔教不愿交出孩子,蓝家便将事情栽赃到魔教头上,说是当年宫主是遭到魔教教主强迫行不轨之事,魔教还夺走了孩子,她现在接回孩子是不想让她被魔教污浊的邪气沾染,这件事当时在上层家族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魔教却是百口莫辩,顷刻为千人所指。
想来,这也是上一轮肃清行动的导火索之一。
老人警告她管好嘴巴,不要乱说,秦思忆多年来一直遵守得很好。
只是有时想起,便觉得心惊。

知情者,孰为同罪者。

秦思忆收拾完走过庭院前,注视着中心的那棵槐树,这棵树正对着玉蟾宫的大门,迎接了多少人的到来,又目送多少人的离去,而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玉蟾宫有着道不清的联系。
她去拿了扫帚,打算将庭前的落花落叶简单地扫一扫。
过去,她经常在这棵树下陪少宫主练剑。
往事仿佛历历在目。
她不由得又回忆起过去的这么多年,有时感觉很遥远,但又好像就是昨日才发生一般近在眼前,有关蓝羽澜的,有关韩恋晨和袁冰妍的,还有些其他的。
袁冰妍回蓝家前,她一直和宫主的小女儿韩恋晨生活在一处。韩恋晨每周一至周五在玉蟾宫跟着蓝羽澜练剑,双休日则被韩盟主接回去住,蓝羽澜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韩恋晨也不怎么和她母亲说话,倒是和她父亲更亲近些。袁冰妍回来后,常态就变成了她和韩恋晨一起跟着蓝羽澜练习剑法,但明显袁冰妍天赋高于韩恋晨,也常被蓝羽澜夸赞,韩恋晨反应略微迟钝,动作不够流畅,总被蓝羽澜说教,她倒也不像在意的样子,只木讷地听着,然后点头。
韩恋晨话本就不多,反观袁冰妍,比她性格开朗得多,人美嘴甜,很讨宫里众人的喜欢,总能给这宫里带来不少欢声笑语,那段时间玉蟾宫着实是热闹了一阵子。
袁冰妍和韩恋晨这两姐妹之间也没什么互动,很少说话,看起来关系既不近又不远,让人捉摸不透,只是秦思忆总觉得两人之间暗流涌动,不是没有道理。而她们之间的矛盾彻底爆发出来,是在某个冬末春初的下午。
那天凌家的少爷来访,秦思忆正引他走过长廊,通向后院,正好远远地撞见了这一幕。
也是多年来秦思忆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且难以忘怀的一幕。
此时的荷花池处于冰封状态还未完全解冻,一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冰蓝。秦思忆记得冬日里两人常在冰面上练剑或是练轻功,但有些冰层较薄,稍有不慎便会踏破。
她正好看见的一幕,是韩恋晨直直地将袁冰妍推进了荷花池里。
女孩的身子伴着她脸上错愕的表情一同向下摔落,冰层碎裂,湖水刹那间吞覆了她,溅出一大片冰冷的水花。
而始作俑者却静静地立在廊边的栏杆之上,一动也不动。
等她怔愣着反应过来,身边的凌家少爷早已快几步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