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6

冰魄剑的事情抖落出来,袁冰妍总会知道。
凌初夜知道长老对他这样的外人透露的已经够多了,这个理由算是比较紧急了,但蓝羽澜的行为又让他无法理解。他知道他不该多管蓝家内部的事,但关系到冰魄剑,确实不可大意。现在只有违背长老当初不告诉蓝羽澜和袁冰妍的初衷了。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凌初夜觉得有必要直接去一趟玉蟾宫,直接见蓝羽澜。
他把车开到玉蟾宫大门口,刚停完车,走下来就看到大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袁冰妍看到凌初夜的时候满脸惊讶,她站起来就朝他跑过来,凌初夜拉住她:“外头灰尘这么大。”说着让她转过身,帮她拍掉身后的浮灰。
袁冰妍展开笑颜:“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顺便……”凌初夜远远地冲虚掩着的大门望了望,“找蓝阿姨问点事。”
“什么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袁冰妍的声音略微有些紧张,“妈妈今天出去办事了。”
凌初夜转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把袁冰妍看得表情有些不自然,她依旧微笑着,只是笑容开始有点僵硬:“初夜,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难过就别笑了。”
袁冰妍怔住,她愣愣地望着对面的人。
凌初夜看着她的笑容渐渐淡了,低垂了眼眸,心道她约莫是知道了。
“你如果需要找人倾诉……”
“继位大典,”凌初夜的话刚过一半,眼前的姑娘低着头说道,“继位大典可能不能如期进行了。”
“发生什么了?”凌初夜尽管已经知道这件事,他还是装作不知道地问。
袁冰妍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向凌初夜,眼里含着失落。她又避开了他回望的目光,几乎是苦笑着说:“我早该知道这个结果,只是总还怀着奢望,我真是傻透了。”
凌初夜头一次见到袁冰妍脸上表现出这样的表情,印象里她总是那个笑得很明媚的女孩子,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愁眉苦脸。
“为什么这么说,蓝阿姨这么爱你,继位只是早晚的事。”
“在妈妈心中,我还是不如她的地位重要。”
“到底怎么了?”凌初夜摸摸她的脑袋,心中却开始思考刚刚袁冰妍说的那句话。
在蓝羽澜心中,如果地位比女儿还重要,那说明继位大典的最大阻力是地位的威胁,很有可能是长老会或蓝家的人反对从而给她造成了困扰。
袁冰妍顺势前倾,把脑袋搁在他肩上,双手抱住了他。凌初夜愣了片刻,才伸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她。他心中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还未来得及去思考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时他听见袁冰妍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想知道吗?”
未等他作出回答,姑娘又说:“你愿意听吗?”
“……”警官叹气,“妍妍,你究竟在担心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无话不谈。”
“可是……有些事,我从未告诉你。我怕你怨我。”
“和这次继位大典有关吗?”
“有,”袁冰妍顿了顿,又说,“也可以说没有。是关于我妹妹……我有个妹妹,以前我没跟你说过。”
“某种程度上,你的家事,你有权对我有所保留,这并没有什么。”自他失忆后两年来,这是袁冰妍第一次跟凌初夜提起她这个妹妹,凌初夜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从她口中听到,心口仍是一跳,他面上依旧淡淡的,“这事和你妹妹有何关系呢?”
“你先进来吧。”袁冰妍将拥抱松开,拉着他的手往里面走。
凌初夜余光瞥见姑娘满藏心事的脸,心中开始盘算下一步的对策。

少年顺着弯弯曲曲的长廊经过荷花湖,见一人在水榭尽头的湖心亭上跳舞。
身姿妙曼可还够不上,也就差强人意吧。
他停下脚步,高声问道:“这宫中可有能会客者?”
那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步履一错差点从砖瓦上跌落,他飞身越过水面,正巧抓住了对方的手将她轻松地带回亭中。
轻功踩水而过带起的水花溅起,在那姑娘的裙摆上留下痕迹,姑娘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只甩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自顾自在石凳上坐下,瞅着桌上的茶不再冒热气了,便拿起来喝了。
少年嗅觉灵敏,捕捉到一丝茶的香气,笑道:“好茶!”
姑娘并不答话,拎起茶壶又将杯里续满,热气升腾,一时将她的面容模糊了。少年自方才就一直未曾仔细看清她的脸,神思恍惚片刻,忽听见她用稚气未脱的声音淡淡地说了一个字:“无。”
“什么?”姑娘嘴里的那个字眼与茶水倾泻的声音揉在了一起,他没能听清。
“无,”姑娘倒完茶,抬头看着他重复了一遍,“我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雾气散去,少年终于看清了那姑娘一双亮如繁星的眼睛。

大厅里没有别的人,谈话进行了快十分钟,袁冰妍终于开始讲到她这个妹妹,她倒了杯茶给他。
碧螺春。凌初夜看着茶杯里冒出的阵阵热气默念了一句,眼神微微顿了一下。
“她……叫韩恋晨,比我小一岁,我们都长得像妈妈,”袁冰妍说,“原本她应该是冰魄的继承人,但后来她失踪了,妈妈说……她已经死了,但其实她没死。”
“她为何失踪?”
“……我不知道。”
“你们关系并不好。”
凌初夜说完,看见袁冰妍脸色微变。
“初夜,我相信你,所以我才告诉你实话,”袁冰妍的脸色迅速恢复正常,她解释道,“我们确实关系不好,我承认,但——”
警官却安抚地笑道:“我只是从你的言语中推测,至于你们关系如何,与我无关。”
袁冰妍松了口气,她拿起杯子小小抿了一口,似乎是得到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初夜,我一直维持着一副假面,对你,对其他人都是,我不敢告诉你们,特别是你,怕你们无法接受这样的我,但事实上,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凌初夜端着茶杯,沉默地倾听。
“我只是想得到我应得的,我失去的太多,”姑娘说话的时候眼睛不太敢看他,“我不希望她回来,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的心情……她回来我离玉蟾宫宫主的位置就更远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劣?”
凌初夜张了张口,思索了半晌,道:“逐利心罢了,是人都会有的。”实际上他是真的没想过平日里单纯乖巧的袁冰妍竟存了这种心思,而且一直力图保持完美形象的她竟然亲口说破了自己的心机,这种看起来过于真实的坦白反倒让他不忍苛责她,他倒想知道她过去发生了什么,失去过什么,才导致了如今她内心这种现状。况且他若想知道更多关于韩恋晨的信息,也不可贸然指责让她对这个话题产生抵触的心理。
袁冰妍愣愣地看着他,眼眶似乎微微发红。
“从前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凌初夜愣了愣。刚才的话是他下意识出口的,难道他的记忆开始恢复了吗?
“我回玉蟾宫前,所有的关心和宠爱都是她一个人的,她不仅是盟主的掌上明珠,还可以轻轻松松就继承整个玉蟾宫,拥有整个冰魄家族的权力,尽管她天资不如我,练功和剑法处处都不如我。”
“你原先并不在玉蟾宫?”凌初夜皱眉。
袁冰妍看着他,眼中闪过伤痛之色。她似乎在犹豫,挣扎了好久才说:
“十岁之前,我是在别处被养大的。”
“何处?为什么会这样呢?”
姑娘落寞地笑了一下,目光落在摆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轻声道:“失忆后,你从未问过有关我名字的事。我……为什么姓袁,你想过吗?”
“……”警官在脑海里迅速提取信息。他确实没有问过她为什么姓袁,既不跟母亲蓝羽澜姓“蓝”,又不跟韩恋晨的父亲姓“韩”,难道她的父亲姓袁?可她的父亲是谁呢?
“你的父亲……”他刚想开口询问,突然像被一记闪电击中一样,那一瞬间答案已经呈现在他脑海中。姑娘似乎已经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苦笑。
“所以这个名字为什么如此见不得人,你应该猜到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江北袁家。”

“千年魔道。”

警官下意识吐出这几个字,他看着姑娘的表情没变,只是眼中的震惊是无疑的。身为七剑家族的后人,自己的未婚妻竟然是魔教的私生女,纵使他接受能力再好,怕也是一时半会缓不过来的。
不过这么一来,袁冰妍的名字也确实说得通了。
“我的心情,你能理解吗?”姑娘声音苦涩,“我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可我想自己选择命运,我不想一辈子被人冠以邪魔外道之女的名号,你懂吗?我出生后就从妈妈身边被夺走,阿晨在度过幸福愉快的童年的时候,我呢?我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她说到这里,控制不住地哽住了,眼里泪光闪烁,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凌初夜看得心里一阵紧缩,可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却还在,他无法形容,而不知何时起他的头便开始隐隐作痛。
他拿过纸巾递给她,姑娘接过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她抓住他的手说:“你能明白吗?你相信我吗?初夜,我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我已经把我最不能说出口的事全部告诉你了,你帮帮我好么?”
凌初夜缓缓回握住她的手,平静地问她:“你要我如何帮你呢?”
“我刚才在开始跟你说继位大典没有冰魄剑和剑谱是不能开展的,可我不希望阿晨回来,至少不是现在,我没有害她的意思,你明白吗?我不想害她,我只是不想让她这时候出现,初夜,我知道他们可能会来找你帮忙,你别答应他们好吗?”
“可是你妹妹或许知道冰魄剑在哪里。”
袁冰妍倒是猜得不错,长老已经先她一步来找他了。
“她未必知道,而且说不定她现在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还要去打搅她呢,你知道我们两个不对盘,你也应该知道她回来我们都不会好受吧,”袁冰妍的声音有些急切,“就算她知道,我可以等继位大典后再去找她,只要继位大典上有合适的理由能先蒙混过关就可以了,只要有合适的理由……”
“你先别急,慢慢说,”凌初夜把她的杯子端给她,示意她喝口水,很有耐心地说,“但你自己也说了冰魄剑是继位大典必须之物,能有什么理由大过它的重要性呢?”
袁冰妍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她说:“冰魄剑如果不在玉蟾宫,那必须在合理的地方,有合理的说辞才能让外人信服。”
“那你想怎么说?”
“剑和剑谱作为当年阿晨的守灵陪葬一同入土,为期三年。”
凌初夜把惊诧的情绪吞回肚子里,面色如常。
“葬礼上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子虚乌有之事如何站得住脚?”
“两年前阿晨的葬礼是私底下办的,除了我们几家的人大都不知道具体情况,连林家和洛家也不知道,”袁冰妍看着他,“只需一到两人的证词便可。”
“我当时在场?”他怎么没这个印象。
袁冰妍点头。
“你是想让我做担保人,以此行缓兵之计,”凌初夜皱眉,“这方法太险了,你问过蓝阿姨了没?”
“只要这事不会影响蓝家的名声,妈妈会答应的。”

看样子他失忆后平静的生活只持续了两年多,魔教的事一出,又是林家,又是陆家,一会儿蓝家也不安生,这些原本裹藏得严严实实的惊天秘密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像洪水猛地突破闸门一样,实在叫人应接不暇。叹一句“贵圈真乱”也不为过。
可毕竟名义上袁冰妍还是他的未婚妻,而且相处了这么久,她一直也被凌初夜宠惯了,若没了他的保护,她一个人很难面对那些事,凌初夜必然是见不得她出事的。她又如此恳求,必是料想到凌初夜会站在她这边的,只是他的疑虑总是难消,那姑娘的神色终究掩不住小心翼翼的躲闪,他晓得袁冰妍并没有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她或许只说了部分,也有可能是有利于她的那部分,在他看来,事情应该不止如此。有关她和韩恋晨,和蓝家,和魔教,肯定还有别的他不知道或忘记的事,但袁冰妍愿意说出来一部分而不是像以前掖着藏着,已经算很好了。再者袁冰妍话里的真实性,凌初夜并不敢轻信,他失忆后未曾真正相信过谁。
凌初夜提到这件事的时候,陆萧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这是公开的秘密,”他的表情略微有一丝微妙,“自从阿妍回蓝家我们就都知道了。”
“那我以前也是知道的了?”
“自然,但你现在失忆了就另当别论。”
“那两年前韩恋晨的葬礼,你也在吗?”
陆萧怔了一下,他看了凌初夜一眼,欲言又止:“我确实到场的。”
凌初夜觉得他的回答有点奇怪,可陆萧却避开他探究的视线,继续忙手里的工作。
“你知道些什么?”
陆萧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他神色如常。
“别想多了,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多,”他的声音也再正常不过,“不过是帮你未婚妻撒个小谎,你看起来都不太情愿。”
“你指的到底是谁撒谎,是你,还是我?”凌初夜平静地盯住他,语气却夹杂了不容置疑的逼问。
“当然是你,阿妍不是让你帮她圆谎么,你向来最宠她,这个小要求对过去的你可是一点都不算过分,”陆萧笑道,“我是这个意思,你现在明白了?”
陆萧的话没有任何问题,他的神情也再正常不过,可凌初夜分明嗅到不对劲的味道。
如果他的直觉正确,陆萧知道他过去的一切,他也是整条时间线上目前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
但同他所知的几位知情者一样,他也在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