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者 1

刚接到新任务的警官深感头痛，他看着手中这份《关于维和计划的部署》，内容已经懒得读了，他心知肚明，这是二七一度的“剿匪行动”，或者说“肃清行动”。简而言之，打反派。这差不多就是七剑家族的祖传使命。这是自家的老爷子——凌家家主两天前交给他的，说是已经定下了，由国内安全调查局全员表决按手印审批通过。
印象中这个流程并不符合规定，他记得上一次展开肃清行动前是由七大家族内部先开会全员通过然后再向国内安全调查局提交申请，即使是走程序做样子也是不可省略的一关。而这次主动权明显掌握在上头组织手里，他们越过七大家族直接充当了命令的下达者，还比之前预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年。
据老爷子所说，上头的解释是，宝物失窃事发突然，如今七大家族内部如同一盘散沙，意见很难达成一致，且不具备足够的执行力，当务之急是重整队伍，尽快完成肃清任务同时找回麒麟血玉。
他无话可说，毕竟拿不出什么反驳的证据。
自从十年前的肃清行动以两败俱伤告终，七大家族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一部分失联离散，更别说现在青光家族还惨遭灭门，留下来的人本就屈指可数，且并不怎么联络，已经快成互相隔绝的趋势了，用“一盘散沙”来形容也不为过。
除了他的未婚妻，就连印象中和他关系还不错的几个也不怎么往来了。
印象中——这个词说起来很可笑，他才没有这些印象。
这些事情都是老爷子还有其他人告诉他的。
两年前他们说他经历了一场事故，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只是他丢失了之前的记忆。
虽然已经经历了两年的时间，他已经习惯并能自如地按照自己的身份行动，但他现在拥有的记忆仍然充斥着一种陌生感，似乎这只是另一个与他毫无相干的人的人生。
他翻到文件的最后一页，上面是老爷子给他的一份地址和联系方式汇总，上面有调查局入档的几年前各大家族的地址，但现在那些地方是不是仍住着原来的主人也无从得知。
这架势，是让他一个一个地找上门去么。
他最讨厌说客，更别提自己去当一个说客。
而这麒麟血玉的重要性——就算他失忆了，这两年来众人在耳边唠叨得也足够他耳朵起一层茧子了——非同小可。麒麟血玉里是上古代表和平的神兽麒麟之血，不仅是权力与和平的象征，也是七剑家族地位和信誉的保护伞。当年的七剑是因为除魔斩奸守护江湖大地和平而成为了麒麟的守护者，而这守护者的位置能一直延续不变，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十几年一次的肃清行动维持了七剑家族的形象，意在证明正派有能力消灭反派守护和平；二是国家安全调查局的授权，麒麟血玉多年来一直收藏于京城的中央博物馆，被层层保护起来，而七剑家族和上头通了气，互惠互利，也理所当然地一直以守护者自居。这样一来外人更不敢窥觑，多半有心而无力。现在这块玉被盗了，若不及时找到，落入他人之手，古话“得麒麟者得天下”，人人都想去夺，守护者易主，也就相当于掌控天下局势的力量发生变化，这对已经维持了近千百年统治地位的大家族联盟来说，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凌队，尸检报告出来了。”办公室的门咚咚咚敲了几声，门外的人探进头来。
年轻的警官抬眼应道：“我马上来。”
他合上文件，将它随意地丢在了桌角。

幸存者无，目击者无。
可呈堂供证者，无。

会议室里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倒不是说沉重，因着青光家的变故，大家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呈现出一种程序式的沉重感，但实际上各自心怀鬼胎，无从知晓。
开会的人很少。那为什么要以开会相称？因为等级分化。
警官几乎无法将之称为一场会议。因为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会议室里只坐了两个人——两个老人。其中一个是凌家长老，还有一个和凌家长老看上去差不多年纪，白发苍苍。指不定也是哪家的长老吧，警官如此想着，礼节性地打了招呼。
凌家长老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开始介绍旁边的老者：“小夜，这是蓝家二长老，因为大长老身体抱恙无法前来，所以此次由二长老代而行之。”
凌初夜愣了几秒，草草地抱了抱拳表示了一下，在椅子上坐下来，倒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二老今天找我所为何事，如果是关于陈家的事，恕我无法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对遗体的检测鉴定刚刚出来。”
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凌家长老率先开口了：“不，其实今天找你，主要是想商量一件事。关于这次肃清行动。”
“肃清行动的事，您应该跟我爷爷去说。”
长老顿了顿：“你家老爷子估计不会答应，而且行动的最终执行人是你们，我估摸着直接说与你听比较好。”
“什么事？”凌初夜其实想问的是自家爷爷为什么不会答应，但又觉得那会显得自己也很拖沓。作为几大家族之首的继承人，领导力和执行力确是必要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家主给你的任务单里是否留有冰魄传人的地址？”
“没有，怎么了吗？”凌初夜此时记忆力倒挺好，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冰魄的事我会直接告诉妍妍，不记上去也无妨，您二老不必担心。”
一旁的蓝长老摇摇头：“不是，我是指的蓝宫主的小女儿。”
小女儿？凌初夜皱了皱眉：“妍妍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不是……”
“死了，”凌家长老看见凌初夜欲言又止的表情，接下了话，“八成是你蓝阿姨告诉你的吧。”说着看了一旁的蓝长老一眼，叹了口气。
凌初夜不语。他和蓝羽澜的小女儿素未谋面，从无交集，所以他们告诉他的时候也只是一笔带过，他也没有在意。
蓝长老抿了抿嘴，面色有些复杂，他缓缓开口：“澜澜做事还是这么糊涂……几年前发生的事你印象不深，我不便细讲，总之那孩子并没有死，只是现在她在哪里，我无从得知。国安局数据库里也没有任何她现在的信息。”
凌初夜思索片刻，有些奇怪：“既如此，为何不问问蓝阿姨？既是她的女儿，她应该最清楚才是。”
“我问过她，以理相告，以情相劝，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她都说不知道，”蓝长老无奈地叹气，“就算知道她也不会告诉我，她知道我没法拿她怎样。”
蓝羽澜为什么不愿意把小女儿的消息告诉自家长老？
这小女儿之前干了些什么？既然没死，她的母亲又为何要说她死了？
想来想去，年轻的警官也觉得说不通。
“那么，可否让我知道一下您这么执着要寻找她的理由？”
“……”蓝长老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凌初夜心下暗自奇怪，但余光瞥见自家长老投过来的眼神，示意自己不要多问，便隐隐感知到这可能是别人家务事，自己确实不好再过多纠缠于此。于是他尽量委婉地答应了下来：“我进行寻访任务时帮您留意一下，但毕竟这个时隔久远，我无法保证一定能帮到您。”
蓝长老颔首：“有劳你了。”顿了顿他又说：“有什么消息务必第一时间联系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妍妍和你蓝阿姨。”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他把卡片递给凌初夜。
凌初夜虽然心头疑虑，但还是接过名片：“好的。”
“这次肃清行动可能会比较艰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临走时凌家长老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凌初夜的肩，对他说。
凌初夜倒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长老话里的真心与否他不能确认，也并不怎么相信。毕竟几大家族的长老也算是这次肃清行动的策划人和推动人，在没有证实魔教复出的前提下执意提前肃清行动将之赶尽杀绝也有他们的份。上战场的人又不是他们，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然而从另一方面考虑，长老们的背后还有比七剑家族还高一级的安全调查局撑腰，量年轻一代也无法与国内第一维和权力组织抗衡，他也暂时无意挑起矛盾。
从本质上说，消灭魔教确实是他们的共同目标，但是自上次肃清行动后，魔教似乎销声匿迹了很久，麒麟血玉被盗一案和青光灭门一案，且不说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无密切关系，连始作俑者是否真的是魔教都无法证明，这次肃清行动在凌初夜看来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

正值放假前夕，袁冰妍的学校刚考完试，凌初夜开车去接她顺便帮她搬宿舍里的东西。
袁冰妍坐进车里，仍在不断抱怨着刚结束不久的几场坑爹的期末考试。她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凌初夜只微笑着在一旁默默倾听，不时插几句，好让她晓得自己在听她讲话，他知道袁冰妍最害怕被忽视。
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个似乎没有人告诉过他，包括袁冰妍自己。
看这姑娘的神色，她似乎还不知道陈家灭门的事情。
凌初夜余光触及姑娘翘起的嘴角和俏皮明媚的笑容，想了想还是没跟她说。
七剑七大家族中，长虹家族与冰魄家族因为某些理所当然而又莫名其妙的原因走得最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这个姑娘——冰魄家族的准继承人——现在是他的未婚妻，虽然他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出于责任感和某种压力还是没有解除婚约，毕竟这一纸婚约是由老爷子他们定下的。现代社会虽然很少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强制性操办，但私底下的婚约形式依稀存在。
凌初夜实际上很反感这种婚约，尤其是在他被告知失忆之后，还被人不明不白地塞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在身边，这种任人摆布并且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糟糕透顶。
但某种程度上，他也不想伤害这个姑娘。失忆后第一次见这姑娘，他便看得很明白，这姑娘是真的很喜欢他，或者说，很喜欢以前的“他”，而且以前的“他”也对姑娘回报以相同程度的悦纳。如果贸然脱离这段关系，似乎显得他过于残忍，但同时他清楚地意识到，如今记忆没有归属感的他已经失去了这份感情，除非记忆恢复，否则分离是注定的。
他找姑娘坦白过，姑娘似乎很善解人意，还带着一丝天真，但她说她不想放弃，她提议维持这段关系直到他恢复记忆或当两人各自能够放下，双方互不相欠。
这是姑娘提出来的，她执意如此，凌初夜答应了。于是他们达成了约定。
从各方面来看，袁冰妍都是个可爱而优秀的姑娘，无论外貌、性格、学业，她都近乎完美，凌初夜也很欣赏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凌初夜偶尔也在思考自己是否可以再次接纳她，只是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似乎总有什么地方让他感觉不对。
他总以为是失忆作祟，可和过去的记忆相比，唯一的区别不就是自己现在并没有对这个姑娘产生感情吗？
“初夜，还有半个月就是玉蟾宫继位大典了，”袁冰妍转头笑着看他，“你有空就来看看吧？”
凌初夜愣了一下：“继位大典？”
“是啊，昨天妈妈电话里告诉我的，要我做好准备呢。”
凌初夜沉默，他盯着十字路口的红灯，心里似乎有些揣测出了蓝家长老的意图。
玉蟾宫继位大典相当于钦定冰魄家族的下一任继承人，这是比成人礼更为隆重的祭典，继承者将成为冰魄家族下一任家主，授予冰魄剑，接手蓝家包括玉蟾宫的事务。
而如果袁冰妍的妹妹还活着，袁冰妍便不是唯一的候选人，她妹妹便是她的竞争者。
蓝家长老的目的估计是想另立。
“初夜？”见他久久不说话，袁冰妍有些疑惑，推了推他的手臂，顺便提醒他，“初夜？已经绿灯了。”
“嗯？”凌初夜回过神，挂挡踩下油门，汽车通过路口继续向前行驶，“继位大典，蓝阿姨都安排好了吗？”
“不知道，妈妈只说让我回去试试祭典上穿的宫服，提前走走程序。”
“嗯，这样也好。”
“你会来吗？”没有转头，但是能感觉到姑娘的目光时不时往他这里飘，期待之意显露无疑。
“……我尽量抽时间。”
凌初夜淡淡地答应着，心下想着蓝羽澜真会选时间，早不办晚不办偏偏选在了他最忙的时候办，现在麒麟血玉失窃和青光家族灭门引发的连锁反应已经够几大家族忙的了，她还能有闲心把工作重点放在这些形式主义的家族活动上。
形式主义，大家族们最喜欢的。
“嗯，好。”袁冰妍似乎很知足，得到了他的答复便安静下来。
凌初夜反倒不知道再说什么。
此时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上午蓝家长老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妍妍和你蓝阿姨。”
虽然他不是很想管冰魄家族的事，但毕竟自己家和冰魄家族关系如此，又受长辈所托，这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于私心他不愿搅这一淌浑水，若是他找回了蓝家二小姐，势必给原本顺利的继位大典添堵，到时候对于袁冰妍来说他倒妥定成了背叛的一方。
他又开始有些不能理解蓝家长老，这次继位大典显然是已经内定了的走程序活动，蓝羽澜心里早已有了计划，长老这个时候若站到对立面不免尴尬，说不准还会引发更大的混乱，揭开家族内部的丑闻或某些见不得人的秘密也说不定。
耳畔是姑娘咯咯的笑声，明朗得有如他曾在某处山间掬起一捧清泉时的感觉。
他心中突然感觉怪怪的，倒不愿再想下去了。